夜樂亭

「妳找到工作了？」

餐桌的對面，坐著我美麗又暴力的姊姊。

爸爸媽媽總是很忙，雖然我不知道他們到底在忙什麼，但是一年當中能全家人聚在一起吃飯的日子屈指可數。晚餐，總是和姊姊兩個人吃的。

「嗯。」

我看著她。白裡透紅的水嫩皮膚、烏黑水靈的大眼睛、精緻小巧的鼻子、富有光澤的櫻桃小口、微卷的棕黑色披肩長髮襯托匀稱的鵝蛋臉，看起來就像惹人憐愛的洋娃娃一般，她有著令多數女人羨慕忌妒的外表。

在我還是個憤世忌俗的青澀少女時代，我也不只一次怨恨過老媽的不公平－－同一家工廠出產的怎麼會差這麼多！製造我的時候到底是有多偷工減料啊？

她放下筷子。我回過神來。

「什麼工作？」

「小吃店的店員。」

她眉頭輕擰，張嘴，又閉了回去。

我知道，在他們看來，以我的學歷不該是找這種工作。但她也明白，在這不景氣的社會，有工作就要偷笑了。

「待遇呢？」

「底薪兩萬八，如果有小費可以自己收起來。沒有周休二日，但是每天只有半天班，算挺輕鬆的。」

她點點頭。

「什麼時候開始上班？」

「下個月。」

她又沉默了，這次時間久到我以為她會反對，但她終是沒有，只淡淡的交代：「要好好工作。」

「我知道。」

「爸媽那邊……」她垂首。我看不清她的表情，但我知道她在傷腦筋。「跟他們說是普通上班族就好。」

「嗯。」

今天的晚餐，少了她的斥責怒罵，顯得異常沉默，碗筷碰撞聲也好像比平常大了好幾個百分比。

吃完飯，收拾，洗碗，回房。

「姊。」我在走進房間之前叫住她。「那個、謝謝。」

她不客氣的給我一個拳頭。

「三八什麼！」

看著她「碰」的關起房門，我揚起嘴角。

這樣正常多了。

一定有人覺得奇怪，三葉明明是叫我明天開始上班的，為何我會說是下個月？

當然不是因為從明天開始就是下個月這種鬼答案，你以為在玩腦筋急轉彎啊？

讓時間回朔到稍早……

我才剛從突然得到工作的震驚中回過神，一開口就是：「不行。」

三葉挑眉。很少有人拒絕他，不過真不巧，我就是那個「很少人」中的一個。

「我還有其他的打工，不可能說辭職就辭職，至少等到下個月。」

「說的也是。那就下個月吧。」

「很好。」我說。「那現在來談談薪資怎麼算。」

「妳想怎麼算？」

他看起來心情很好，我是少數會跟他談條件的人，對他來講這種事稀奇而有趣。

我叉起手臂抱胸。裝作一副明理的口吻。

「你先說，如果不合理我會提。」

「除了主廚菜單以外的故事都交給妳講，同樣以秒計費，那些全算妳的。如何？」

聽起來很合理。聽起來。

這些話唬別人或許有用，唬我？

相信前面我有提過，大多數來店的客人，喜歡點每天隨機的主廚菜單。

況且還有一大票根本是專程來看人而不是來聽故事的女人，你以為我一天能講到幾個故事？能賺到的恐怕比現在的工讀金都還微薄咧。

「不行。目前的鐘點要照常算，說故事的部份算我的小費。」

我拿出隨身攜帶的小計算機。

雖然九點才開店，但是早上八點就要來換制服、打掃，下班要幫忙點錢，每次工作時間大概五六個小時跑不掉，一個小時是兩百……

「我可以算你每天都只有工作五小時的鐘點……也就是每天一千……」

我按著計算機。

「月領的話……底薪兩萬八至三萬一，小費我會當天就全部拿走。OK？」

「OK。」

三葉笑著揉亂我好不容易綁好的掃把頭，我乾脆把它放下來任它自由放漾。

我將東西整理好，背起帆布側背包，從廚房的後門離開。

「這個月剩下有排班的時間我還是會來，不過做幾小時就拿多少鐘點費。我剛說的從下個月開始實行。」

「是、是，說到錢妳就比誰都還精。」

他好笑的捏捏我的臉頰，跟我道別。

「後天見。」

「嗯。後天見。」

※

洗完澡，我窩在床上寫日記，回想著今天發生的事。

呼哈－－好想睡……

隔壁房傳來廣播節目播放的流行歌曲。我抬眼望了床頭的電子鐘。

晚上十點零七分。

還算早，不過今天就早點上床吧。

再度打了個大呵欠。把日記丟到床頭櫃上，熄滅床頭燈，我將身體陷進柔軟的床鋪裡。

就在眼睛及將閉上的瞬間－－

公主！公主妳在哪裡？

一道白影閃過窗前。我驚得從床上彈坐起來，頓時睡意全失。

我走到窗邊，有點猶疑的打開紗窗探頭出去檢視。

汪汪！

叭－－－－

巷口小黑的叫聲、還有遠處大馬路傳來的喇叭聲。

一切如常，安靜又嘈雜的都市夜晚。

十二樓的高空，只見地上繁星點點，人工交織的銀河讓天上的星子黯然，只剩月亮堅守本色，傾瀉著牛奶絲般的柔光。

我揉了揉眼睛，又再看了一次，景色依舊。

剛才難道是錯覺嗎？

……是錯覺吧。

怎麼可能會有騎著天馬的王子經過。

我關起紗窗，強迫自己不要胡思亂想。但心裡的不安卻愈來愈大。

幾乎是於此同時，手機響起。

來電不顯示

我遲疑了一下，伸手按下通話鍵。

「喂？」

『小鬃刷，快出來，我在幸運草巷口的便利商店等妳。』

三葉！？我盯著被切斷通話的手機，好像剛剛從它裡面跑出了什麼妖魔鬼怪一般。

這個關店之後除非必要絕不露面的傢伙居然會在這種夜半時分出門！？

我不禁把它跟剛才的幻覺作聯想。心裡的不安更形擴大。

抓了手機跟鑰匙，我連衣服都沒換，只再睡衣外多加了一件運動外套就衝出家門。

「等一下！曾無晴！這麼晚了妳要去哪裡？」

聽到我開玄關大門的聲音，姊姊從房裡跑出來拉住我披散的頭髮。

「我去便利商店！」

我把頭髮扯了回來，頭也不回的跑出去按電梯，大門在我背後「碰」的關上。

反正我又沒說謊，我的確是要去便利商店。

那為何心虛的不敢回頭？我有點焦慮，這不像我。

叮！電梯來了。

我深吸了一口氣，走進電梯開敞的大門。

就再電梯即將關上的那一瞬間，一隻細白的手臂硬是從縫隙插了進來，嚇了我一大跳，趕緊按下「開」，讓那隻手的主人進到電梯裡。

「痛死了！」

姊姊甩著被電梯門夾到的右手，狠瞪了我一眼。

「曾無晴！妳是不是我一天不揍妳妳就不爽快啊！」

「明明是妳自己擠進來的……」我小聲的嘟囊。

「哈？妳說什麼？」

她繼續揉著她白細的手臂，一邊抱怨明天一定會黑青。

看著她露在短袖睡衣外的白皙臂膀，我才注意到她甚至連外套都沒穿就跑出來了，雖然才剛九月初，晚上還是頗有涼意的，這麼做可不是什麼明智之舉。

「妳跟出來幹麻？」

「妳才這麼晚跑出來幹麻咧！」

她同時用力賞了我一個拐子，好險我即時往後退了一步，才沒在胃被擊中的瞬間吐在電梯裡面。

「我不是說我要去便利商店……」

「我就是在問妳這麼晚到便利商店幹麻！」

這次是一個批頭手刀，我在被擊中的瞬間往下略為蹲低，減輕了衝擊力道。當了她二十二年的妹妹，經驗告訴我，千萬別閃開她的拳頭，除非你想死的更快。

「我……」

「怎樣！」

「去……去找朋友……」

「哦－－？」她瞇細了眼睛。

叮！一樓到了。我像逃難似的從電梯衝出來。

「妳趕快回去啦！明天不是還要上班？」

「我沒帶家裡鑰匙，反正都出來了，乾脆就去便利商店晃晃也好。」

好個屁！

「妳沒穿外套，小心感冒。」

「不勞妳費心，妳姊我身體好的很，才沒這麼容易感冒！」

「妳、妳還穿著家裡的拖鞋！」

「妳自己還不是一樣！」

……對厚！剛剛急著出門居然連鞋子都忘了換！

要回去換鞋子嗎？

開什麼玩笑，回去了就出不來了。

同意讓她跟？

不好不好，誰知道她看見三葉會誤會成什麼樣子。

唉喲……到底怎麼辦才好……

「小晴～」

就在我進退不得的時候，一個有點熟又不是太熟的聲音傳來。

順著聲音轉頭一看……

「噗、咳咳咳……」差點沒被自己的口水嗆死！

「三、三葉！？」

他怎麼自己跑來這裡？

不對，重點是－－

他這身打扮是怎麼回事啊！？

寬鬆的卡通圖案連身Ｔ恤、內搭的粉紅色七分緊身褲、還有可愛的立體小豬拖鞋……

這……這怎麼看都是睡衣吧？

而且還是女孩子的睡衣！

「妳好慢！等妳好久妳都還沒來，害人家還得自己來找妳！」

……顯然不是我會錯意，他的確是在裝女孩子沒錯。

不只聲音比平常高了八度，連動作都女人味十足。看！這會兒他正在嘟嘴嬌嗔呢！

「……抱歉，我姊硬要跟……姊，這就是我說的朋友。」

「呃？呃、喔。」

姊，妳知道妳現在抬頭開嘴的樣子看起來很呆嗎？雖然說這不能怪妳就是了，就連我剛看到的那一瞬間也覺得不可置信。

哪來的女巨人！可偏偏這身可愛的衣服居然還和這嚇人的身高一點都沒有不協和處。

為什麼？為什麼這個身高將近一百八的男人會看起來比我還像女人？為什麼他會這麼適合這身裝扮？雖然心裡在吶喊，不過跟這傢伙認識這麼久了，我還是很有默契的發現他的意圖並且將計就計，讓姊姊把他當作是女人。

「姊姊妳好，我是小晴的朋友，我叫三葉。」

三葉握住姊姊的手搖了搖，繼續眼也不眨的撒謊。

「今天我們臨時幾個好朋友想辦睡衣Party，可以找小晴一起來玩嗎？」

「睡、睡衣Party……？」

「嗯，睡衣Party！」

「參加的都是女的？」

「呵呵呵……討厭～這種聊真心話的場合當然只有好姊妹能參加囉！誰想要那些臭男生來插一腳！」

姊姊瞥眼過來確認，我趕忙點頭。

「那妳幹麻不直接跟我講！」

「拜託，我又不是年輕小妹妹了，還跟人家玩睡衣派對，覺得很丟臉嘛……」

我盡量擺出自己最無辜的表情來博取信任。

「妳！……妳發什麼三八神經啊！鑰匙給我！受不了，害我還以為大半夜的是怎麼了咧，居然是要參加睡衣派對？浪費我的時間！妳知不知道睡眠不足是美容大敵啊！」

「對不起嘛……」

我抖著肩膀拿鑰匙給她，天知道我憋笑的有多辛苦！不過她似乎以為我是因為害怕又被她罵才發抖的，語氣竟然緩和了不少。

「笨蛋，早說不就好了。等我一下，我去拿我自己的鑰匙再把鑰匙還妳，省的妳明天進不了門。」

「喔，嗯，謝謝……」

拿了鑰匙，她又不放心的交代：「住別人家別給人家添麻煩。」

「我知道啦。妳趕快上去睡妳的美容覺，我自己會打點好我自己。掰。」

「掰。」

我和三葉看著電梯門關上，目送數字一層層的攀升直到我家所在的十二樓，然後才轉身離去。

「妳姊其實人還不錯嘛！」

「我又沒說她人不好，只是說她很暴力而已。」

「這樣叫沒說她不好？敢情在妳的字典裡，暴力是個稱讚的詞？」

「哈哈……那個……沒想到你穿女裝還蠻適合的，你該不會其實本來就是女人吧？」

知道講不過他，我趕緊換了一個話題。

「臉面無光了？」

他撥了一下黑亮的頭髮，露出撫媚的笑容。

「是不是覺得自己身為女人的自尊心大受打擊？」

「並沒有！」

早知道這個厚臉皮的傢伙是不可能因為我的調侃感到不好意思的，我幹麻自己製造機會讓他虧啦，真是笨蛋！

「好啦，玩笑到這裡為止。」

看三葉斂起臉孔，我不禁全身神經緊繃。

「妳看到了吧？」

明明是句疑問句，他卻語氣篤定的像是和我一起目擊一般。我嘿嘿乾笑了聲，將目光游移到別處，裝傻的問：

「看到什麼？」

「騎著天馬的王子。」

嗯，所以那果然不是我的錯覺。

意識到這個事實，我整個肩膀頹了下來。

「那到底是什麼東西？」

「從故事世界跑出來的迷途羔羊。」他頓了一下，抬頭望向剛剛天馬前進的方向，「妳放出來的。」

「我！？」

我怪叫一聲，無力的看著三葉肯定地點頭。

「什麼時候的事？我怎麼不知道我自己有做過這種事情。」

「十二個小時前。」

十二個小時前？那時我有做什麼事情嗎？

「他被妳的故事招來了。」

－－我在說故事。十二小時前我正在為簡寧靚說故事。

我倒抽一口氣。天哪！

「怎麼可能！」

「天底下沒有什麼不可能的事。」

「什麼嘛！照你這麼講，說說故事就會有東西從那個什麼故事世界裡面跑出來，那你天天說故事，怎麼就不見妖魔鬼怪滿街跑！」

三葉咧嘴一笑。

「葛格可是有練過的喔，小孩子不要隨便模仿。」

「不好笑！」

我的心情糟透了！現在到底該怎麼辦？我根本就不知如何是好。這傢伙居然還有心情開玩笑。

「不用擔心，妳說的那個故事很溫馨，跑出來的東西基本上都挺無害的。來找妳之前，我才剛送國王和王妃回家呢。」

「那你幹麻不直接全部解決掉啦……」

我覺得我快哭出來了。這就是對未知的事物的恐懼感吧，我想。曾經以為我是個看到外星人也能處變不驚的說「嗨」的人，現在我可沒這個把握了。

「他飛在天上，我沒辦法跟他說話。」

「你沒辦法難道我就會有辦法啊？」

「那當然，」三葉露出他的招牌微笑，「只有妳有辦法。」

見鬼！最好是啦！我能有什麼辦法？長翅膀飛到天上去不成？

「他是被妳的故事招來的，所以一定會對妳的叫喚有反應。妳先在心裡默想他的樣子，然後開口叫他『過來』就可以了。」

「就這麼簡單？」

三葉點頭。

「就這麼簡單。心誠則靈嘛。」

雖然還是滿腹狐疑，不過眼下除了相信三葉我也想不出還能有什麼辦法。於是我望著夜空，想像著那位英俊挺拔的「天馬王子」降臨大地之姿，輕輕的喚了聲：

「過來。」

就在我開口的那一瞬間，我感到我周圍的空氣鳴動了起來，好像每個空氣氛子都在爭相替我把聲音送到王子的身邊一般，又好像我就是那些傳送音波的空氣，意識隨之而至。這種感覺很奇怪，我覺得自己不見了，又覺得自己無所不在。

不一會兒，我就聽到從遠處傳來振翅聲「咻咻」的劃破夜幕，如劍閃一般出現在我伸手可及的半空。

喀答、喀答，天馬落地，在我的面前停下，氣宇軒昂。

「公主？」

真詭異，王子明明就近在眼前，我卻覺得他的聲音遠在天邊，虛幻不實，這麼說起來，其實他和天馬也都有點透明，只是剛才遠看沒發現罷了。

「你的公主不在這邊。」三葉輕輕的開口，好像怕嚇著這個迷途王子一般。

「不可能，我感覺的到她。」

「這裡不是你的世界。」

王子震驚的盯著三葉，好像三葉剛剛揍了他一拳，把他從夢裡打醒似的。

「不，不會的，有人在叫我。公主需要我。」

「回去吧。」

三葉柔聲勸誘。怎料，王子居然轉頭就又要往空中飛去。

這下我可有點火大了，也沒想太多就直接大喝一聲：「回來！」

只見他一臉心不甘情不願的回到我和三葉面前。

看他一直居高臨下的待在馬上，我又大喝一聲：「下來！」

於是他又心不甘情不願的下了馬，滿臉驚恐的瞪著我這個膽敢對他這尊貴的王子大呼小叫的兇八婆。

「別人跟你講話你掉頭就走，有沒有禮貌啊？虧你還是王子，居然這麼沒風度！沒風度就算了，我看你根本就是沒膽、不敢承認現實的縮頭烏龜！

好聲好氣跟你說，你還不領情，非得要人對你大呼小叫才肯聽話，這叫什麼你知道嗎？這叫犯賤！皮在癢！

公主才不需要你這種沒禮貌、沒風度、沒膽又犯賤的人！人家都不需要你了，難道你還要在這邊惹人嫌嗎？還是快點回到你繽紛燦爛的王國去當你萬民景仰的王子殿下吧！」

還想繼續罵下去，三葉卻拍拍我的肩頭要我停住。

「夠了，小鬃刷。他已經要回去了。」

只見王子一臉沮喪的翻上馬背，向我們脫帽行禮。

「很抱歉給你們添了麻煩……」

啊咧？怎麼聽起來一副要哭的樣子？

「妳說的對，我不會再來這裡了，我要待在真正需要我的地方……」

仔細一看，他眼角好像還真的有淚珠掛在上面耶。

「公主就拜託你們了。」

說完，王子與天馬的身影愈變愈淡，最後終於消失在寂靜的夜色之中。

「幹得好，小鬃刷，我就知道妳辦得到。」

三葉笑得可樂了，我卻滿心的罪惡感。那個倒楣王子居然是讓我給罵回去的，他明明只是想保護公主而已啊，結果卻被我罵的狗血淋頭，連眼淚都給逼出來了，罪過罪過。

「別發楞，」三葉揉了揉我的頭，「故事裡的角色全跑出來了，妳還有一海票人得罵咧，現在就有罪惡感可不行喔。」

什麼！？

經過這次教訓，我決定以後講故事時，裡面出現的角色絕對不可以超過十個人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