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絕望的大吼。之後,她在那個空間中飄蕩了兩千九百九十五年,終於遇見了紅跟翠,最後總算回到了故鄉……嗯?還沒睡著?真不乖。」
三葉將蓋在我眼皮上的手拿開,捏了我鼻子一下。「故事講的太精采了,捨不得睡?」
「……」這傢伙……是不是不往自己臉上貼金就覺得不痛快呀?
「這就是我在故事跟妳提過,那個改變現在世界結構的少女和空姨的兒子之間的故事。以後我還會繼續說的,說到空姨送她回家,以及之後的幸運草宴,該讓妳知道的,我都會告訴妳,雖然晚了一點,但還不遲。」
三葉從花瓶裡抽了一隻花,修長的手指滾轉著花莖,小白花像風扇葉一樣,轉、轉,他垂眼凝視手上的小花,長長的睫毛在臉上投下扇形的陰影。然後,他像拿仙女棒一樣將花點在我的額頭上。
「天靈靈……地靈靈……花仙子,來顯靈。」
我好笑的看著他的舉動。這個咒語夠俗!
「花仙子說……曾無晴,妳該睡了。」耳邊呢喃,三葉的聲音似有魔力。
這次,我真的一覺到了隔天早晨。
小白花天天換新。我還是一樣高燒不停、嘔吐外加咳嗽,還有不時來湊熱鬧的眼淚;醫生總算放棄叫我進食,改成每天打兩袋營養針。
姊姊工作不能一直請假,我進醫院的第三天,她腫著眼回公司上班。每天下班之後她會先繞過來看看我才回家。
爸媽打過電話來關切,姊姊好說歹說才讓他們繼續安心的待在國外工作,沒有突然把分不開身的工作丟著就坐上飛機趕回來看我。
其餘就沒發生什麼特別的事了。噢,對了,還有不知打哪知道我住院的簡寧靚來串場哭了一把。好像……還說了她是我的頭號粉絲云云,叫我要早點好起來回去說故事。反正很吵就是了,我還比較想叫她早點回去咧,如果我有力氣的話,肯定把她轟出去。
中午過後,三葉就會出現--穿著中性或女性化的打扮,稱職的扮演「睡衣派對的『女性』朋友」角色--然後他會和我說最近幸運草發生的事、或其他雜七雜八,然後在離開之前說一個故事,和那個少女有關的。
一次、兩次……我嗅到了八卦的味道。
這傢伙有事瞞著我,這些故事些許經過了剪接。直覺告訴我。
呵,這可有趣了,儘管燒得沒日沒夜,我還是趁腦袋稍緩的時候抽了空去搜尋創世樹的靈魂資料庫。
自從上次和創世樹以心傳心之後,我發現我還蠻容易就能和創世樹搭上線,所以也很容易就能讀到祂所知道的事物,像是上次明明沒看過故事世界的那座銀色建築,我卻能知道它其實是一個大箭頭的形狀,就是藉由祂的視角看到的。
創世樹裡的靈魂全像大鍋菜似的互相雜拌在一起,是最原始的混沌、不分你我,我掉進去的時候,所感受到的就是如此。靈魂的記憶全都在那裡,從出生到死亡、從這個世界到另一個世界。要讀完(其實正確一點說是用全身感受)一個靈魂一生的故事,用不到幾毫秒,難怪人家說死前能看到人生的跑馬燈呢,一點也不誇張。只要能和創世樹連結上,就能感覺到這些故事。
第一次搜尋,結果是徒勞無功。
我有些氣餒,但想想也對,三葉又還沒死,靈魂還不在這大鍋菜裡,要直接搜尋大概是不可能,得從其他關聯網去縮小範圍才行。
嘿嘿,有意思,剛好我為了湊學分去學了一門叫做「資料探勘」的課,現在就派上用場啦。大學四年也不是完全白混文憑的。
有了幹勁,我擴大了搜尋網,再漸漸夾擊……
嘿!有了!
※
森林的一隅,十數隻的野獸圍成一個圈圈,從喉嚨深處發出了嘶嚕嘶嚕饑渴的聲音,圓圈漸漸收攏,只待最佳時機將獵物的咽喉咬斷便能享受一頓大餐,牠們貪婪地互相推擠彼此,都想搶先拿下最大塊的肉。
圓圈的中心有個奄奄一息的孩子,不知道經過多少跋涉才終於倒在這裡,雪白的洋裝沾滿了污泥和血跡,蕾絲和紗裏的襯裙早已破爛不堪,亞麻色的頭髮上糾結了許多小樹枝和落葉,儘管已經狼狽不堪卻還是掙扎著想起身逃離獸群,棕色的眼眸透漏著強烈的求生慾望,但還是不敵失血過多所帶來的暈眩感,眼神漸漸模糊了起來。
似乎有什麼人接近,怒聲地斥責驅趕獸群,那群野獸便一哄而散了。那人蹲低檢視,拿出藥膏塗抹在孩子的傷口上,問道:「還站的起來嗎?」
孩子掙扎地想起身卻徒勞無功,那人有點傷腦筋似的偏著頭,似乎在考慮要怎麼處理這個情形比較好。確實,若孩子不能自己跟著走,以那人的體型來看也不太可能有辦法搬的動。
「真傷腦筋,不趕快離開等下野獸又要圍過來了。我在旁邊撐著你,你試著自己走走看吧?」
孩子虛弱的點頭,實際上已經連那人的長相都看不清了,只能單憑著意志力跟著那個人移動。也許這個人其實是壞人也不一定,但孩子現在已經顧不得那麼多,現在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活下去,至少目前看起來這個人並不會殺人,就算之後有什麼不良的意圖,大不了再逃跑就是了,情況也不會比現在更糟。
好不容易撐到有床舖的地方,孩子的意志力也隨之瓦解,一沾到枕頭便昏睡了過去。
「等等啊,至少先將髒衣服換下來……喂……唉……」替孩子拉好被子,那人提了桶水到床邊,擰了一條乾淨的布幫孩子把臉擦乾淨。
「還真是漂亮的孩子呢,衣服也穿的不錯,怎麼會這麼落魄的倒在那裡呢?」那人不解地單手支著頭靠在床沿,另一手將孩子頭上糾結的枯枝落葉挑出來,「頭髮也好軟,好像洋娃娃一樣喔。」
像是玩上癮一樣,將樹枝葉子等挑完之後甚至動手編起辮子,一邊愉悅的哼起歌來。
隔日,當孩子醒來的時候發現已經換了乾淨的衣服,身上的泥濘和血跡也都被清理乾淨,傷口也都包紮了乾淨的紗布。
一會兒,房門被推開來,一個少女拿著托盤走進來,托盤上有塗了果醬的白麵包和冒著蒸氣的熱牛奶,看起來相當可口的樣子。聞到食物的香氣孩子才想到自己已經多天沒有正常進食而感到飢腸轆轆。儘管如此,孩子還是不敢貿然伸手去拿食物,直到少女催促才戰戰兢兢的拿了一片麵包送進嘴裡。孩子從來沒有吃過這樣的果醬,入口時有濃厚的蘋果香,但隨即又好像有點像桃子或梨子的味道在嘴裡躍動地感覺,這種神奇的口味巧妙的挑起食慾,沒多久麵包就被一掃而空。
「嘿嘿嘿……好吃吧?這可是我最喜歡的金蘋果果醬喔。本來是捨不得拿出來分人的,不過看在你傷的這麼重的份上就分你一點吧。」
孩子邊小口啜著燙舌的熱牛奶邊打量少女,她看起來大概十五、六歲,有著一頭美麗直順的銀色長髮,金色的眼眸看起來閃閃生輝,雖然穿的是粗糙的棕布衣,孩子還是覺得她很漂亮,是一種完全不經矯飾的美。
環顧房間四周,孩子終於怯生生的開口:「這裡只有妳一個人住嗎?」
「是啊,昨天自己一個人還真是折騰了好久,換了好幾桶水才把那些泥巴血跡都清掉,累死我了。」說到此少女頓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的搔搔臉。「不過沒想到你居然是男孩子,不小心冒犯了真抱歉啊。」
「……」已經不知道該接什麼話才好了,孩子滿臉通紅地低頭假裝繼續喝牛奶--都被看光了啊,好丟臉--在他腦袋裏面只剩這個念頭。
「欸,你叫什麼名字?為什麼會倒在森林裡?為什麼明明是個男孩子卻穿著女孩子的衣服呢?」少女連珠串似的提問,金眸透露著對孩子的興味。
不過對於少女的一連串提問,孩子都只是緊咬著下唇搖頭不語,並不打算做任何回答。
「嗯……這樣啊……雖然不知道你本來打算去哪裡,不過在你傷好前就先在這留一陣子吧?」
孩子以點頭代替回答,將喝完牛奶的空杯放回托盤上,接著就打算下床收拾空杯盤到廚房清洗。被問到「廚房在哪裡?」的少女立刻將他壓回床上,將托盤整個端走,還不忘囑咐孩子受傷要好好休息才步出房門。
在少女的悉心照料下,孩子的傷很快就好到可以下床走動的程度。至此就算少女勸阻孩子依然執拗的要幫忙做家事,這樣的情景重複了幾次,只要他不是做太過粗重、會讓傷口裂開的工作,少女也就由著他去了。
孩子不太會主動開口,大部分時間都只是沉默地做事。沒有事的時候就跟在少女的後頭,像個小跟班似的行為讓少女哭笑不得。
「喂,我說你傷還沒好就別跟著我到處亂跑啦!這樣我還得分心照顧你,怎麼採集啊?」少女忍不住發難。
孩子只是無辜的看著她,並沒有停下緊跟著她的腳步。
「唉……真是……我還真撿了個麻煩回家呢。聽好了,趕快回去休息,這是命令。」
聽到命令兩個字的孩子瞬的停下腳步,用一種很受傷的表情看著少女。但還是乖乖轉頭回去了。
「我說這是命令會不會太超過了一點啊?可是不這麼說他又不聽……真叫人擔心的小鬼。」
結束採集回到家,少女發現孩子並不像以往待在家中等她,她緊張地將屋內所有他可能去的地方找過一遍,仍然沒有發現他的蹤影。
「糟了……該不會真的因為我講的太過份就離開了吧?他的傷還沒完全好啊……嗯?」突然注意到門上歪歪扭扭地寫了幾個字,少女湊近仔細端詳,確實是孩子的字跡--之前不准他下床走動時發現他不識字,便開始教他認字寫字,出門時就拿幾本書給他看讓他打發時間,她不會認錯。
少女家的門有經過特殊的魔法處理,只要寫上想去的地方(但是那個地方必須先有設置對應的『門』才行)再開門就能到達,在要去遠一點的地方時可說是非常方便。既然孩子在門上寫了字,就表示他有想去的地方吧。
「黑……森……林……」有點吃力的辨識著字跡,少女總算把整個句子完整讀了出來。
「黑森林!?那傢伙去那邊做什麼?」顧不得驚訝,少女連忙跟著出門,「那小鬼……一開始就是在那被襲擊的,居然還敢自己去那邊,到底在想什麼啊?」
一走進森林,就聽到從遠處傳來野獸的嚎叫聲,少女趕緊加快腳步往聲音的根源前進。一群野獸圍成了一個圓圈,在圓圈的中心孩子抱膝呆坐著,面無表情地看著往他衝撞卻不得其門而入的野獸,在他的周圍似乎有一道無形的牆,將那些狂暴的野獸全都擋在外面。
「你在這裡做什麼?」好不容易才將獸群驅趕離開,少女有點生氣的質問孩子:「你知道我有多擔心嗎?」
「不要趕我走……」
「嗄?什麼?」
「我有能力保護我自己,不要趕我走。」
「呼……不管怎麼樣我們先回去吧,你怎麼會做這個結界的?」
「書上畫的。」
少女不禁佩服起孩子的學習能力,單只是看書就能做到這個程度,若有人教導想必更能突飛猛進了。
「你喜歡魔法方面的書嗎?」
孩子直率的點點頭,難得主動表示意見:「很有趣。」
「傷好了之後有什麼打算嗎?你本來打算到哪去?」
孩子眼色一黯,很無奈的說:「哪都無所謂,我是逃跑出來的,根本沒有地方可去。」
「逃跑?」
孩子開始敘述他的國家,那是一個女尊男卑的國家,男嬰一出生就註定淪為奴隸,但這不打緊,只要跟到好的主人日子其實也並不難過。
但是最近在上流貴婦裡掀起了一陣將清秀漂亮的小男僕打扮成女孩子、並以此嘲弄作樂的風潮,並且隨著時間增加,本來只是打發時間的產物在不知不覺間變成了貴婦們之間的展示炫耀,為了追求更像女孩子的女裝男僕,手段開始變的更加殘酷激烈--像是強迫他們吃「會更有女人味」的藥、用東西綁束固定以防止他們的身形變高大、更甚者……
「停!別再說了!雞皮疙瘩都起來了,怎麼會有這麼令人噁心的國家,聽了就生氣。」少女捂住自己的耳朵猛搖頭,拒絕再聽到這種不正常的虐待事蹟。
孩子聳聳肩表示不置可否,也有些男僕被打扮成女孩子後特別受寵,他們自己還會主動將自己打扮的更漂亮來討好主人,完全樂在其中而不覺得受虐待。他沒有辦法否定這種生存方式,只是這並不代表他也會欣然接受。
所以他逃跑了,遠離那個令他喘不過氣的國家,趁他還能當個正常的自己的時候。
雖然這樣的對待讓他對女人有所恐懼,但是他並不打算一竿子打翻所有的船,至少眼前的少女是真的關心他、照顧他,如果可以的話他也打定主意要留在這邊替她做事報答她……可她卻講了「命令」兩個字,他無法接受,這跟那個國家的那些女人不就沒兩樣了嗎?就算明白她是出於好意要他多休息,他還是無法接受從她的嘴裡聽到「命令」兩個字,他希望她能明白自己不是累贅。
「我想……留在這裡……拜託……」孩子怯生生的要求。
『我想……留在妳身邊……』則是孩子說不出口的真正心願。
「也好,看你蠻有魔法天份的,我就當你師父吧。你可要好好學習喔。」
「是!請多多指教!」第一次,孩子漾開了大大地笑容,像花一樣的綻放。
※
這什麼?我納悶了一下。想了想,三葉那傢伙八成把有關這個男孩出場的部分全都抽掉了,所以我才會串不起來。
嘖嘖,好傢伙。
該讓我知道的全部都會告訴我?所以只要不夠相關的就可以卡掉?這樣故事聽起來哪會過癮!混帳!
現在我只有兩件確定的事,就是這個男孩應該是三葉在別的空間的靈魂共用者、以及這個男孩打從心裡愛慕那個少女。
不過有這兩個確定就夠了,我在心裡偷偷嘿笑。
「三葉喜歡的人」這下可是真相大白了。
靈魂容易受到強烈的意念影響,在這麼強烈的愛慕心滲透之下,三葉根本打從靈魂裡沒辦法再愛上另一個女人,這種荒誕的理由當然沒辦法拿來當作拒絕的藉口,所以只好用「我已經有喜歡的人了」來迴避,反正也不算說謊,只是這根本連單相思都稱不上。
「呣……」盯著頭頂那片四方的雪白,我轉了圈眼珠。
反正三葉要中午過後才會來,還有很多時間,況且那傢伙就算逼問也肯定問不出個所以然來,還不如我自己找資料補完比較快。
消磨了一個上午,我的疲勞增加一百點、病情加重一百點、體力消耗一百點、精神消耗則直逼千點。可別小看了靈魂資料庫的搜尋,我得將自己給攪和進那大鍋菜裡個一遭再抽離,然後再攪和、再抽離……說的白一點--這根本不是人做的事情。
孩子,能力要善用,不是濫用。在最後一次攪和進去卻抽離不了的時候,創世樹語重心長的對我提醒,將我送出。
那當然,我已經得到教訓了,那種像踩進泥沼裡抽不開身的感覺……要是再來個幾遭,我可能真會忘記自己是何方神聖,這種危險的事,少做為妙。
但是冒險總算沒白費,該知道的我全都知道了,甚至連一些不太需要知道的八卦也剛好「不小心」的全都讀到了。
把故事規整的簡單一點,就是:
少女的徒弟--那個撿回來的男孩--後來離開了少女,原因是因為少女的時間已經被凍結住了外貌不會改變,而一天天長大的男孩讓少女對這件事情隱隱無法釋懷,發現這一點的男孩決心不讓少女為難而離開(不過有一半原因其實是因為告白被拒絕啦)。離開的男孩由於天賦異稟的高超魔法,年紀輕輕便當上了一個叫做魯斯特王國的神官,本來已經打定主意要在皇宮裡面終老,沒想到卻碰到奸臣宰相叛變,男孩基於道義救出年紀尚小的王子,以阻止宰相計畫的魁儡政權,但無親無故的他只好帶著王子回去找少女,託她代為照顧。
巧的是,王子身上剛好依附著空姨的兩個兒子--時間之龍,掌管過去時間的紅,以及掌管未來時間的翠--然後在紅和翠的說明之下,王子決定一起加入尋找空姨幫忙少女回家,結果空姨沒找著,反而找到了她的另一個兒子--掌管現在時間的白。白表示自己曾在時間的漂流中見過空姨,她正開心的到處實行她的說故事之旅,早就不知道往哪去了,要找到人比登天還難。
於是時間又不斷地流逝,就在少女心灰意冷的時候,空姨非常巧的剛好就回來了,然後已經成人的男孩和王子目送回家的少女露出了好久不見的笑容,心裡面也替她高興,真是可喜可賀可喜可賀,好個完美的Happy Ending!
不過當然,這世界上不可能會有什麼完美的Happy
Ending的,就算有,機率大概也小於千萬分之一,因為對有些人而言,這樣的Happy Ending只是他的Bad Ending。例如空姨,在這之後可不是被罵的臭頭就了事的,而且還因為這個原因,整個世界結構都給改變了(這一點就不知是福是禍了);而那個男孩就更不用說了,戀慕少女到甚至連其他跟他一起共用靈魂的人都無法愛上他人,就算他是真的認為少女開心就好,其他人又會怎麼想呢?
真悶哪……
唉,對了對了,還有個不太重要的小小八卦……小聲點講好了,就是啊,這個男孩的名字叫做「蘿莉」。沒錯,就是蘿莉控的那個「蘿莉」,至於為什麼?就別太追究了吧。反正只是個不太重要的小小八卦,而且叫什麼名字哪還有什麼為什麼的,人家怎麼叫你就怎麼應唄,總歸名字也不過就是個代稱,知道是叫誰就好了嘛。是不?
病情一下子加重不少,我連張眼看白白天花板的力氣都沒了,要睡又被腦子裡不斷增生的故事給吵的睡不著,我只能悶躺著等三葉,在這期間好好的「感覺」這些故事。
指尖有紅茶的香氣,小精靈在我的右手掌舉辦茶會,甜甜的;迷了路的獵人在佈滿我整支右手臂的蔥鬱森林裡繞呀繞,慌慌的;頭髮感受的到溼溼鹹鹹的海風,一艘優雅的白船滑過我的左腦殼,在左耳響起角螺吹號;有隻小銀魚跳躍,噗通,水花噴濺在我的右臉頰上;左手大雪紛飛,女人踩下雪地上綿延無盡的腳印,又轉瞬被風雪掩蓋;胸口有個魔法師攪著大釜,不知名的液體啵啵啵的滾著泡,閃爍著詭異的暗色七彩,大火燒呀燒,刺激的味道令我胃陣陣翻騰,還來不及細細感覺完所有的故事,「噁--…」又吐了一地。
可惡,我的身體又不是鍊金工房,別在裡面做這種有爆炸危險性的事好不好!又不是每次爆炸都可以跑出能做黃金的產業廢棄物D。*註
欸,痛!挖礦工在我的膝蓋敲敲打打,叮鏗叮鏗,有節奏的往小腿肚蔓延。
真是夠了,你們到底奢望從這副破爛身體裡挖出什麼寶貝?把這力氣省下來去買樂透彩說不定還比較實際!
……唉,我真是瘋了才會跟個故事這麼認真,還吐嘈兼建議,沒藥醫了我。
「想什麼這麼出神?」一隻略為冰涼的熟悉手掌搭上我的額頭,三葉的手。
費力的睜開眼皮,黑色的瞳眸近在眼前,照映著一個病厭厭的蓬髮瘋女人,多少天沒好好洗頭梳頭了我?
「……梳……梳子……」
三葉扶我坐起,拿來了髮梳,坐在床邊自動自發的替我整理亂髮。
「難得妳也會像個女孩子一樣,在意外表了呢。」
他順便替我綁了一個躺下也不會壓到不舒服的髮型。
「不過燒好像更嚴重了?」放下梳子,他又重新探了探我的額頭。「這就怪了,通常第三天以後應該會好轉啊?」
「……」本來確實是有好一點,不過想也知道完全抵不過今天的折騰。
要攤牌嗎?說了肯定被罵,可不說,以後讓他知道了,大概就不是罵而已了。
牙一咬,決定豁出去,反正我現在是病人,他也不可能對我怎樣。
「我……咳咳、咳……」眼神飄到別處,小小聲的嘟囔:「蘿莉神官……」
「突然說些什……」後面的聲音打住,三葉的眉毛先是會意而驚訝的揚起,而後馬上不開心的重重壓低。「妳……真是亂來!」
想來他也知道我能查到這些故事的方法寥寥可數,而最可能又最方便的方法卻又最具危險性。
「隨便探看別人隱私是非常差勁的行為,妳知不知道?」
「知道……」小小聲。「可是……咳、我……」
「仗著自己是樹偶就胡搞瞎搞?沒想過要是回不來怎麼辦?」
「我……咳、咳咳……」
「妳要是有個三長兩短,妳要妳姊姊怎麼辦?哭倒長城?」
「……」想到姊姊,不由得心虛,三葉這招出的夠狠。我咬了咬下唇。
「妳是不是以為,除了妳姊姊,就沒有其他人會為妳傷心難過?」
呃?我抬起頭,正好對上他的雙眼。黑眸危險的瞇起,彎鉤的嘴角掛著銳如刀刃的冰霜微笑。
「知不知道我到底為什麼這麼生氣?嗯?」
慘!他真的氣炸了。
可怕。我縮了縮脖子。
「對、咳咳……對不起……」
「喲?有蚊子在叫?」
兩指一掐,捏麵皮似的扯著我的雙頰。
「曾無晴,妳好厲害呀~我已經好久沒這麼生氣了,妳還真夠本事,能夠挑戰我的脾氣極限哪。」
「嗚咿--…對不擠……吭咳、對不擠啦……」
「對不起?為了什麼對不起?別以為說了對不起我就會那麼好心的放過妳,妳是第一天認識我?」
有仇不報非三葉。我當然知道,知道的太清楚了。
快想想,想想想……上一次看到他這種臉是什麼時候?我記得確實看過的,那時候是怎麼解決的?快想快想快想想啊,至少死了也還想留個全屍,不想屍骨無存哪。
不曉得裝死有沒有用?不對,三葉又不是熊,況且這招其實對熊也沒用。想想想……腦袋都要燒了哪想的出來啊!當機了當機了,不想了不想了,要煎要炒要煮要炸隨你啦!
「嗚呼……」腦袋一鬆懈,身子也軟了下來。
「小鬃刷!?」
我發誓我不是故意要躺他大腿的,只是倒下來就剛好在那個位置嘛!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故意的……只是……還蠻舒服的,不太想起來而已。
「不要生氣嘛,人家都道歉了……」喃喃,句子幾乎全含在口裡糊成一片,真虧他還聽的見。
無奈的一嘆,「撒撒嬌就要我放過妳,哪有這麼便宜的事?」
嘿?這招有效?
空姨最候傳給我的話突然浮現了上來。
小葉非常疼妳喲,簡直不要命的疼。不好好利用這點撈點好處可就虧大囉。
「三葉咳咳、最好了嘛……」趕緊乘勝追擊。
「灌迷湯也一樣。」他把磨磨蹭蹭的我拎回枕頭上躺好,「別隨便對人性騷擾。」
「咳、咳咳、那你不生氣了?」有氣無力的抓著他的手,再追加一擊。
「暫時先不跟妳算帳。」
那怎麼行?誰不知道這傢伙的討帳是加三倍利息計算的。
「三葉……」
「好了,別說了,快睡。讓妳緩刑就很不錯了,還指望一筆勾銷啊?」修長的食指戳著我的額頭。
呿,小氣。
替我拉好被子,三葉坐回椅子上,十指交叉成一個拱,下巴點在上面,拄在床沿盯著我。也不說話,就是一直安靜的盯著我。
「三咳咳、三葉?」
被這樣盯著怪不自在的。
「妳還真是個好孩子呢。」
哈?怎麼沒頭沒腦的?
「到現在都還會為那些不屬於妳的情緒而哭。」
修長的食指一伸,沾著一滴從我眼睛裡跑出來的水珠。
三葉往後躺靠到椅背上。
「從我有意識以來,就有人每天在我耳邊說故事;從我能夠組織句子成有意義的長串以來,就換成我每天說故事。我啊,生是說故事的人,死是說故事的鬼。背負了三葉這個名字,注定如此。」
三葉難得的和我講到關於自己的往事,我認真的聽著。
「大概我四歲還是五歲的時候吧,三葉--我是說之前的那個三葉,就帶我到故事世界去。那個人真的很壞,還騙我去摘空海的浪花。妳說,這是對一個小孩子該做的惡作劇嗎?根本已經不是惡劣可以形容的壞了。」
「好過份……」
「我的指尖才剛碰到海水,就像被毒蟲咬了一般痛麻,我趕忙把手抽回來,可是已經來不及了。它們鑽了進來,哪怕只是一點,對什麼苦都還沒嚐過的小孩來說,是猛毒、無解的苦,眼淚很自然的就滑出來了。
我沒有像妳一樣又是發燒又是吐的,一來我當時身體狀況很好,二來我也只碰到一點點海水,但是還是覺得噁心,那裡面的情慾愛恨貪嗔痴實在太過赤裸,就算不是限制級也該是輔導級,怎麼能給小孩子知道呢。嘖嘖,要是害我心裡留下創傷,變成變態殺人狂怎麼辦?」
「……」不不不,你已經是個變態了,專門作弄人為樂的變態,只差不是殺人狂而已,麻煩你有點自知之明好嗎?
「有意見?」三葉挑眉。
「沒、沒咳咳……咳、你咳咳、可以……咳、繼續了。」
輕拍著我的背替我順氣,等我咳的差不多了之後三葉才繼續說下去。
「有好一陣子,我討厭跟別人有所接觸,甚至希望『全部的人都消失就好了』,我的第一個故事,就是這麼誕生的。
負面的情緒會招來更多負面的情緒,當我有了這種想法之後,體內那些恐怖情感的種子便爭相發芽,並且很快的成長茁壯……我不會忘記,那種像是體內纏滿了帶刺荊棘的感覺,很痛,愈是想對抗它就愈痛,我常常在半夜為了這些不該屬於我的情緒哭醒過來。
漸漸的,有個冷漠的我出現了,我從此沒有再為那些東西哭過。那個冷漠的情緒,一直冷眼旁觀著那些痛苦,包括想哭的感覺。妳能想像嗎?就好像精神分裂一樣,我完全成為一個旁觀者,看著那些掙扎突破的荊棘,還有那個被荊棘刺的遍體鱗傷的自己。我還是想哭,只是我變得能夠冷靜的將那種想哭的感覺當做只是自己在觀賞的一齣戲劇。我把自己分割開來,告訴自己:那本來就不是我的東西。
我學會了不帶任何情緒的去看任何人事物,只要擺出個笑臉就行了,這樣對誰都好。
當空海再也不會讓我有想哭的感覺,老實說,我覺得我已經不能算是個『人』了。厭惡著,討厭這樣的自己,但又冷眼看待這樣的厭惡。妳說我是不是很奇怪?」
好沉重,我完全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只能流淚。
見我哭,三葉反而笑了,拿出手帕替我擦掉那些鹹得發苦的水珠。
「別哭。我現在很幸福的,因為幸運草已經完整了。」
*註:源自電玩鍊金術士艾莉。調和失敗時的廢棄物有等級之分,廢棄物D為鍊製黃金的原料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