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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雨、狂風。

 

閃電將原本就一片白白白的病房照的更加死白,緊接著是「轟!」的一聲響雷。我躺在病床上,連眼都沒眨,平常一定會反射動作的縮起脖子的。

 

當人力氣盡失到一種程度,居然連害怕的感覺也會失去,真是不可思議。

 

病情加重雖然是意料中事--誰讓我逞能胡搞瞎搞,受點報應也是應該的--可沒想到居然嚴重到連呼吸都這麼痛苦。

 

喘著灼熱的呼吸,熱燙的淚滾了出來,為了身體所承受的,那幾乎快超過極限的痛苦,也為了三葉。

 

「唉唉唉,小鬃刷,妳變得好愛哭啊。」

 

一把抹去那些眼淚,取而代之的是三葉冰涼的手背所帶來的鎮靜感。

 

「我們認識那天也是颱風天,記不記得?」

 

記得。當然。

 

 

 

無風無雨的颱風天,國高中以下卻全部停課,平白賺到一天休假,老師的最恨,學生的最愛。

 

我那時剛上國一,姊姊則已經是大學生了,不在停課許可範圍內,一大早就出門上課去了;爸媽更不用說,他們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中,待在家裡的時間可能連十天都不到。於是我一個人留在家中,百般無聊。

 

乾脆出去走走吧,反正也沒什麼風雨。接近中午,肚子準時餓了起來,卻懶得自己開伙,拿了支傘求心安就出門去了。

 

說來也怪,那天不知道怎麼個心血來潮,突然想走走看自己平常沒走過的路,就彎進了幸運草的那條小巷裡,看到小吃店的招牌就湊了過去。

 

「不好意思,本店今天的營業時間已……」

 

正拉下鐵捲門的三葉,停下了動作,一瞬也不瞬盯著我。他烏黑的眼睛看起來像是我練習書法時剛磨好的墨,水水的、光亮亮的,裡面映著我的身影:硬質的短髮開張成一顆球,看起來好像受到驚嚇而毛髮直豎的貓。

 

出於本能的,我倒退一大步。美麗的花總是帶刺,我美麗卻暴力的姊姊讓我深深體悟這點,也因此,對於太過美好的事物,我的第一反應總是警戒,而不是一親芳澤。

 

相視對峙了一會兒,「咕嚕嚕~」肚子不賞面子的大聲響起,三葉勾起了微笑。

 

「肚子餓了嗎?我正好要煮飯,一起吃吧?」

 

「不不不不不用了,你不是要關店了?」太過丟臉,我只想趕快離開。而且直覺告訴我這個人很危險,但是危險在哪我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只能死命退步。

 

「別客氣、別客氣。兩人份比一人份好煮,妳來吃才是幫大忙呢。」

 

長手臂一伸,輕輕鬆鬆攔住了急急後退的我,順勢再放幾個電眼微笑,等我回過神的時候,已經乖乖的坐在吧台的椅子上等開飯了。

 

三葉的身影優雅的在各種廚具間穿梭,就和現在一樣,唯一不一樣的,只有當時他還是一頭清新的短髮。

 

看到端上桌的豐富菜色,我不禁捏緊荷包,正要開口問價錢,三葉已經笑著說:「請妳的,不用擔心錢不夠。」

 

「那那那怎麼行。」免費的最貴,我還知道這個道理。

 

問題是,從我這裡又能撈到什麼好處?長的普普通通、又沒啥身材,要賣也賣不到幾兩錢,頂多只有到遊樂場可以用半票的價錢進去的優點而已。他到底有什麼企圖?

 

「嗯--妳也太緊繃了吧?臉色很難看耶。來來來,我給妳講個故事,讓妳放鬆一下,聽完要乖乖把飯吃完喔,妳太瘦了,該多吃點。」

 

「故事?」

 

三葉笑。「幸運草是專賣故事的小吃店,妳不知道嗎?」

 

誰會知道這種事情。

 

三葉這傢伙實在很賊,利用我為了閃避他的必殺電眼而埋頭猛吃的勢,讓我吃了滿滿兩碗飯,好在我現在已經不吃這招了,不然肥都肥死,他是想養豬不成?

 

但是吃了過量的飯還不是最糟的,最糟的就是這傢伙的故事會讓人成癮,我只好有空就往幸運草跑,在三葉抗體長出來之前,做了一段不短時間的免費勞工(不過有免費的飯吃,也算扯平啦),還多了個自己不怎麼喜歡的綽號,唉。

 

 

 

……根本就是誘拐未成年少女嘛!這傢伙。

 

回想起往事,五分悶、三分窘、還有兩分微微甜。

 

不可否認,三葉確實是挺疼我的,如果在學校受了欺負跟他吐苦水,「把他們帶來,我替他們準備特別菜單。」笑著這麼說的三葉,隔天就讓一票目中無人的傢伙陷入地獄:明明就嚇得屁滾尿流,卻還是被故事吸引無法自拔,只能滿臉驚恐的聽完三葉的恐怖故事,再心甘情願的被大敲一筆,然後淚流滿面的回家。

 

比起姊姊跑到我學校嗆聲「是哪個王八蛋敢欺負我妹!給我站出來!」然後再把人海扁一頓的方法比起來,三葉這種柔性卻可怕的防護網反而更有效,一直到國中畢業都沒人敢再來找麻煩。

 

……的確是保護過度。

 

國中這種尷尬的年齡嘛,總是會有小圈圈和幼稚的排擠現象的,本來是學習拿捏人際關係的一個很好的磨練機會,結果全泡湯了,難怪我到現在都還是社交技能不及格,連帶讓我人生的酸甜苦辣少嚐了一半,果然夠「空」。

 

 

 

「我先回去了,幸運草屋頂漏水呢,我得回去搶救我的書才行。」一句,打斷回想。

 

冰涼的手貼上我的額頭。

 

「趕快好起來,客人在問我們的招牌女郎去哪了呢。」

 

「嗯…咳咳咳……咳……」

 

拍了拍我的背幫忙順氣,再拉好棉被。「那我走了,掰掰。」

 

「掰掰。」我用眼神回他,雖然焦距對不清,但他應該會明白的,他總是懂我每一個眼神。

 

目送三葉的身影消失在門外後,我閉上了眼睛,窗外的風雨聲又漸漸的被隔絕了,全世界變得只剩下我孤寂一人,與似乎永無止盡的故事作伴。

 

這是一場意志力的戰鬥,我會贏,我知道。

 

因為我不想輸,也不能輸。

 

為了那些等我回去的人,非贏不可。

 

隔天,颱風走了,天空晴朗的藍,而我奇蹟似的退了燒,至少在醫生護士的眼裡是如此。

 

一個頑強燒了整整一星期都不退的病患,在短短一個晚上的時間內就回復正常體溫,連莫名奇妙的嘔吐症狀也不藥而癒,除了奇蹟他們找不到另一個詞來形容。

 

「太好了……太好了……」接到消息趕來醫院的姊姊又哭了,不過這次是欣喜的眼淚,我也就放任她把眼淚跟鼻涕抹在我身上。真是破壞美女形象……

 

「咳、那個……曾小姐,妳妹妹才剛退燒,身體還很虛弱,讓她安靜休養一下比較好……」

 

「還不能出院嗎?」姊姊緊張起來。

 

「不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她康復情形很好,不過保險起見我會安排她再做一些檢驗,估計等一下就可以辦理離院的手續了,只是她好幾天都沒進食,在飲食上面可能要注意一下,盡量讓她吃比較清淡好消化的……」

 

姊姊認真的聽著醫師所說的注意事項,我沒什麼興趣,只盤算著這幾天損失了多少打工費,得想辦法跟三葉全數敲詐回來才行。

 

接下來就是幾項簡單的檢查,跟一般的健康檢查差不多,抽血、驗尿、X光……

 

「呼……總算可以回家了。」

 

我坐在醫院大廳的椅子上,等姊姊批價拿藥之後一起回家。一個醫生挨近,神秘兮兮的。

 

「那個……曾小姐……?」

 

「是……請問有什麼事嗎?」好像沒印象有看過他,不過我這幾天燒的糊裡糊塗的,也許有看過也記不得。

 

他忸怩了起來。這種神情我看過,以前班上男同學托我拿情書給姊姊的時候就是這種表情。

 

「我姊姊已經有男朋友了。」面不改色的說謊,跟三葉學來的。

 

他連忙擺手,「不是、不是妳姊姊。是……那個……每天下午……來的……那位……」愈說臉愈紅,像燒酒蝦一樣。

 

每天下午?

 

……三葉!?

 

我的老天,這傢伙的電力範圍也太廣了吧?連男醫生都被他的女裝扮相給迷倒。

 

我壓抑著嘴角的抽搐,勸退。

 

「他……『她』已經有喜歡的人了。」

 

沒想到眼前的醫生反而眼睛一亮。「那是不是還沒交往?」

 

糟!應該跟剛才一樣,直接說「她已經有男朋友了」才對。

 

額角一滴冷汗。咬牙,決定放大絕。

 

「『她』不喜歡男人。」我可沒有說謊,三葉本來就不喜歡男人嘛。

 

醫生露出大吃一驚的表情,一副欲言又止的嘴巴開闔之後,失魂落魄的走掉了。

 

「曾無晴……」背後傳來一聲幽靈般的呼喚,我僵硬的扭過頭。

 

「姊……」冷汗更大一滴。「等一下!妳妳妳先聽我解釋、聽我解釋,我跟三葉絕對沒有那種奇怪的關係……」

 

「禁足。」冷聲,一手包包、一手把我給拖向醫院停車場。

 

冤枉啊~大人~小女子和他絕無姦情!您要明察秋毫啊!大人--

 

腦內上演著不搭嘎的時代劇,我抱著必死的決心跟姊姊回家,坐在她心愛的白色march裡面,我只感到如坐針氈,腦子裡飛快的想著要怎麼樣才能開脫。

 

 

 

手機、錢包、鑰匙,出門三要素全都被沒收了,我坐在床上開闔著好幾天沒動筆的日記本,然後又把它往枕頭一丟,氣悶悶的仰倒。

 

「噁--」我從床上彈起來衝去廁所抱著馬桶大吐特吐了一番。

 

不能生氣……不能生氣……深呼吸--呼……

 

雖然情況有好轉,但是情緒如果太過激動好像還是會刺激那些不該出現的東西跑出來,燒退的下一關是情緒管理,困難的功課。

 

怎麼了?孩子。妳的情緒不太穩定。溫柔的問候,讓人暖暖的。

 

創世樹?對啊!我怎麼沒想到?我有我的特殊管道呢,樹偶專用的。

 

咧嘴,心情頓時大好。

 

麻煩祢,請小鱗替我向三葉傳個話……

 

我簡單的交代完事情,便放心的倒回床上睡去,這些天雖然幾乎都是昏迷狀態,可其實腦袋根本沒停止運轉過,累死了,不好好補眠可不行。

 

………

 

扣扣。

 

「呣……?」

 

我爬起來揉了揉眼,周圍一片漆黑。現在幾點了?

 

扣扣!房門又響,只是敲門的人力道明顯加重。

 

「曾無晴!曾無晴!妳還在裡面嗎?」

 

是姊姊。我趕緊扯開嗓子回答:「在--還在--」

 

連滾帶爬的摸到門邊打開門,光線刺了進來。瞇著眼,看到姊姊鬆了一大口氣的樣子。

 

「吃晚餐了。」她身上還穿著下午回公司上班時穿的套裝,應該是剛到家。

 

原來我睡了整整一個下午。

 

「今天下班的比較晚,所以我直接買現成的回家了。」

 

點頭。靜靜的吃起屬於我的那碗粥。

 

「……」

 

我一點也不羨慕坐在對面那個可以吃鹽酥雞的女人我一點也不羨慕坐在對面那個可以吃鹽酥雞的女人我一點也不羨慕坐在對面那個可以吃鹽酥雞的女人……

 

屁啦!鹽酥雞的味道一直飄過來,我卻只能吃著幾近白稀飯的蔬菜粥,這是哪門子的酷刑啊!就算再強力催眠自己也沒辦法欺騙想吃肉的慾望啊啊啊--

 

她一定是故意的故意的!可惡!

 

「曾無晴,妳要是把湯匙壓變形妳就完了。」秀眉一挑,又塞了口香脆多汁的肉塊。

 

「唔唔……」

 

叮咚!門口傳來的。

 

直覺站起。

 

「坐下。我去開。」姊姊起身走向玄關。

 

「……」不曉得趁機偷吃一塊會不會被發現……瞄了一眼玄關,姊姊還是背對餐桌的,如果速度夠快的話……

 

「曾無晴……」

 

「咿--我沒偷吃不是偷吃只是幫妳趕蒼蠅……」趕緊把手伸回來。

 

……啊咧?居然沒揍人!?

 

「找妳的。」姊姊這才回到餐桌坐下。

 

「喔。」起身。又坐回。「……姊?」手伸到她眼前揮了揮。

 

怎麼看來有點失神?

 

「不好意思我擅自進來了。」

 

一聲沙啞插入原本應該只有我和姊姊兩人的餐桌,我嚇的呀呀亂叫,手忙腳亂了一陣,直到那像是地獄來的陰暗笑聲把我的注意力拉回來。

 

「咯咯咯咯……現在的小孩子真有活力啊。」

 

轉頭,一個除了皮膚之外全身皆黑的長髮女人站在餐桌邊。

 

「呀啊啊啊--有鬼啊--」我差點驚叫出來,但也許是恐懼到了臨界點,喉嚨反而發不出任何聲音,我只能呆站在原地,僵硬的看著她。

 

有……有影子的……不是鬼……好險好險。是說她的造型也太容易讓人誤會了吧,她是剛參加完喪禮嗎?就算是這樣她仍然是黑的太詭異了。

 

毫不反射任何光線的絕對「黑」,就好像黑洞一樣的女人。看著她鑲嵌在凹陷眼框中的了無生氣的黑瞳,居然有一種會被吸進去再也出不來的顫慄感覺˙即使知道她不是鬼,我也還是移動不了腳步。

 

「幸會,我叫席樺。」

 

她對我伸出了一隻只剩皮包著骨頭的枯瘦右手,蒼白皮膚底下的藍色血管清晰可見。

 

「妳、我、妳……我我姊怎麼了?」其實我也搞不懂我自己到底想說什麼,但總是比剛剛一點聲音都擠不出來的情況要好得多。

 

「這個嘛……只是點小把戲罷了……」席樺收回了懸在半空沒人去握住而顯得有點尷尬的手。「只要會說話的人多少都有這種能力的。」她抱著胸,食指在手臂上敲著。「言靈。」

 

「言靈?」

 

點頭,她自動自發的拉了張椅子坐下,甚至不客氣的叉了一塊鹹酥雞。姊姊還是一臉呆滯的樣子,完全沒有阻止的動作。

 

「具體很難說明清楚,妳就把它當作像是催眠那樣的東西吧。」席樺的語氣怎麼聽都讓人覺得她只是怕麻煩懶得解釋,說話時還一邊纏著她毫無光澤可言的及腰黑長髮,心不在焉的把玩著。

 

「……三葉能夠讓人馬上聽話該不會就是用了什麼言靈吧?」

 

我自言自語的嘟囊著,沒想到她不只聽到,還認識三葉。

 

「啊……小葉的言靈力量的確是蠻強的。」她放開頭髮改成敲著桌面,發出扣扣的聲音。「不過也還只是人類的等級而已。」

 

「我的呢……」一抹完全不像席樺會有的妖嬈微笑從她臉上綻放出來。「可是惡魔的蠱惑喔。」

 

……剛剛一瞬間好像產生幻聽?那麼美聲的女音跟之前沙啞的聲音也差太多了。不只如此,我好像還產生了幻覺……有個臉孔美麗異常的黑影在她臉上浮現了一下……

 

頓時覺得有點暈眩。

 

「哎呀呀……一不小心就欺負起可愛的孩子了呢……我的習慣還真糟。不好意思啦。」

 

不……不是幻聽……超美聲的,這、這絕對是詐欺。

 

席樺笑著站起來,看向姊姊。「哪,妳妹妹都已經成年了,多相信她一點如何?說實在話,在法律上妳完全沒有任何權利拘束他的自由喔,仗恃著對方對自己的愛,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她口氣一沉,「差勁。」

 

姊姊肩頭一震,即使仍在失神狀態,卻還是留下了眼淚。

 

「別開口。」席樺睇向正要趕人的我。「我可是在替妳說話喔,小晴。妳就這麼願意連個辯解的機會也沒有就讓人關在家裡?」

 

我無話可說。她的魄力太驚人了。

 

她又轉回去姊姊那邊,「好了,現在,把妳妹妹的東西全部還給她,然後回房間深切反省一下。……然後……我告訴妳一個好消息吧,三葉不是同性戀,這是事實喔。」

 

「是吧?」魔魅的笑容,徵求我的同意。

 

「嗯。」這倒真的是事實。

 

「……」沉默了一陣,姊姊起身從上班帶出門的包包裡把我的手機錢包和鑰匙拿出來還我,接著晃回房間,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反省去了。

 

「快去吧,小葉在等妳。」席樺恢復了原來的沙啞,表情也不再如同剛才一般帶著魔性。

 

「謝……謝謝。」

 

我僵硬的跟她道謝,她則給我一個看起來有點陰沉的微笑。

 

「幸運草宴上見了。」黑色的身影不知何時已經消失在玄關大門外,只剩下殘留在空氣中的一抹沙啞語句。

 

「……」

 

深呼吸--

 

向著姊姊關起來的房門裡面喊:「我出門了--!!」

 

 

 

我全力奔跑到幸運草,並且在巷口就拉開嗓門喊著三葉。

 

同樣的,在我還煞車不及的時候門就被拉開了;不同的,這次我跌進三葉的懷裡,並沒有和地板親密接觸。

 

三葉抱著我,好像怕我會突然消失一樣的緊緊抱著我。「歡迎回來……小鬃刷。」

 

「……我回來了。」我輕輕拍著他的背,像安慰一個受驚嚇的孩子。

 

「嗯,燒都退了呢。」三葉退開一步,開心的帶我進門。

 

「是啊,都是拜你家那堆靈骨塔之賜,真是太感謝了。」

 

在不斷地受到眾多故事侵擾之後,我漸漸的發現其實這些故事多少都有個原型,有些甚至和小時候就看過的故事書相符,而在這種歸類的過程中,我的體內騷動也漸漸減少,就好像房間整理乾淨之後走道也大,走道大了就不會塞車一樣,故事不再橫衝直撞。

 

想起以前曾問三葉幹麻要買這麼多書,他笑著回答:「沒有這些書我會很痛苦的。」

 

當時只當是買書的強迫症,現在我則完全同意三葉的說法。不把故事放到一個地方安置起來,確實很痛苦。

 

「如果沒有那些書讓我把故事放進去,我大概也不會那麼快好吧。」

 

「我說……好歹也說是燈塔或是避風港之類的吧……居然比喻成靈骨塔……」三葉露出被我打敗了的表情。

 

「欸?可是很貼切不是?」

 

將故事安置在那裡,換得心靈的安慰,就像我們把先人的遺骸放進靈骨塔祭拜一般。

 

「是是是,妳說什麼都對。」他好笑的捏了捏我的臉。「還沒吃飽吧?」

 

「嗯……嗯,晚餐吃到一半就跑出來了。」他怎麼會知道?我的肚子應該沒發出聲音吧?還是我現在看起來就一副餓死鬼模樣?

 

「想吃鹽酥雞可不行喔。這麼多天沒進食,不能一下就吃太油膩的東西。」

 

「……喔。」什麼嘛!原來是有人先來通風報信了。

 

我在熟悉的吧台高腳椅上坐定,單手撐著頭看三葉準備餐點。「你為什麼不自己來找我啊?」

 

「因為妳姊姊大概不會讓我進門,而且席姊想看看妳。」

 

哇咧,這個也想看看我、那個也想看看我,我看我乾脆收票讓人參觀算了。

 

「那個席樺是什麼人?總覺得她不太像一般的人類……」

 

雖然老戲稱三葉是大魔王,但這至少是在確定他還是個人類的情況下才敢開的玩笑;席樺則完全呈現了讓人連玩笑都不敢開的氣氛,我想起了在她臉上浮現的黑影,那絕對不是人類該有的純粹的黑。

 

「是不太一般,不過妳也沒什麼資格說這句話吧。」

 

三葉把碗放上吧台。又是粥……雖然蔬菜的量是有增加啦,可是還是連一咪咪肉屑都撈不到啊,嗚嗚嗚。

 

而且、而且這個大碗公是怎麼回事!?碗口比我的臉還大耶!這哪吃的完啊!?

 

「吃完。」三葉看著愁眉苦臉的我,笑得一臉奸詐。「別忘了妳還有帳沒還呢。」

 

「吃……吃完就當帳算清了?」我戰戰兢兢的問。開玩笑,條件不先講好,誰知道這傢伙又會出什麼招。

 

「我會算妳八折優待的。」

 

三葉笑得燦爛,我卻冷汗直冒。

 

「哪有這樣的!吃完就當結清,我不管!」

 

「好。」沒想到這次他倒是回答的爽快,「妳說的,不准剩下喔。」

 

呃……怎麼有種上當的感覺……

 

看著眼前的大碗公,我只能認命的嘆口氣,拿起湯匙開始一口一口把粥往嘴裡送。

 

大碗公到底是怎麼見底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肚子撐的難受。吃太飽了又想睡覺了,明明我就睡了整個下午。

 

「小鬃刷,妳怎麼老愛在廚房睡覺啊?」

 

我的肩膀被輕輕搖了搖。

 

「別搖啦,會想吐……」

 

「不是跟妳說過要睡就到樓上客房睡的嗎?」

 

「我走不動了嘛……趴一下就好了……呣……呀--做什麼做什麼!?」

 

「帶妳去睡覺啊。」

 

那也不用用公主抱吧!

 

「我我我自己會走--!!放我下來!」

 

「哦,好久沒看到妳害羞的樣子了。」

 

三葉的眼神愉快的一閃一閃。不妙不妙,他的玩心整個都被挑起了,這個幼稚鬼到底又想幹什麼?

 

「哎呀哎呀……話說回來,本金雖然結清了,可是還有利息還沒算呢……」

 

咦咦咦!?

 

「等等等一下!呀啊啊啊----!!臭三葉!我一定要殺了你--!!」

 

 

 

不要問我發生了什麼事,我發誓我這輩子都不想想起來!

 

 

 

 

 

 

「咦--到底發生什麼事了嘛?」

 

一聲稚嫩表達了不滿的情緒,我捏了捏那張粉嫩嫩的小臉。

 

「討厭,奶奶妳老是愛亂捏人家的臉。」小臉皺了起來。

 

時光飛逝,我也到了讓人叫奶奶的年齡啦,真感嘆。

 

抬眼看了看壁上的卦鐘,我替我親愛的小孫女拉好粉紅色的涼被,在她額上親下一記。

 

「該睡啦,都這麼晚了。」

 

「奶奶,」小手拉住我的衣襬,「妳還沒說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呢。」

 

真是……這小妮子還真愛八卦。

 

「這個嘛……」嘴角微勾,轉了半圈眼珠,我壓低聲音:「秘密。」

 

「……」

 

一大一小相對微笑,氣氛頓時頗有諜對諜的肅殺感。

 

這小鬼有前途!我在心裡暗滴了滴冷汗,表面則繼續保持不動如山的微笑。

 

對峙一會兒,她再度出招:「奶奶,妳其實根本就喜歡三葉吧?」

 

「喜歡啊。」不然搞不好早就真的失手把他給殺了。

 

些許是沒料到我會這麼毫不忸怩,爽快的回答讓她嚇了一跳,她張大眼頓了一拍,旋即又問:「哪一種喜歡?」

 

人小鬼大,在這種奇怪的地方倒是挺精的。

 

「那妳又是問哪一種喜歡?」我不答反問。

 

「就是……」

 

「就是?」

 

小臉紅撲撲的縮進被子裡,一隻手在外面胡亂擺了擺。「算了,沒什麼,當我沒問。」

 

轉了圈眼珠子,我蹲下身,湊到她耳旁。

 

「是不是……妳喜歡小祥的那種喜歡?」

 

「妳怎麼知道!?……不不不不對!不是啦!才不是那樣!」

 

「哦--」一聲促狹,我愉快的看著羞紅的小臉蛋急急忙忙縮回被子裡的慌張模樣。難怪三葉老愛捉弄那些動不動就臉紅的人,真的很有趣。

 

呵!還是我贏了吧?

 

「我要睡覺了!晚安。」逐客通牒一下,棉被裡面不再發出聲響。

 

好笑的搖搖頭,起身關了燈,走出夢幻的粉紅兒童房,我走向走廊盡頭那間顏色單調的米色書房。

 

 

 

在那之後,我就開始在幸運草說故事,簡寧靚可開心了,也不知道她在樂什麼,三不五時就往幸運草跑,簡直就像國中時的我一樣,只是她的目標是我而不是三葉,讓我懷疑她的腦袋是不是有問題。像我這種平淡到不行的無聊故事到底有哪點讓她著迷了?

 

「我怎麼知道!我也聽的出來三葉的故事比較精采啊。妳的故事要深度沒深度、要重點沒重點,根本就幼稚又沒內容,騙小孩都不夠班,可是我偏偏就喜歡啊,誰知道妳給我下什麼蠱!」簡寧靚如是說。

 

真冤枉,妳自己要入迷的怎麼反而怪起我來了?而且妳剛剛完全沒一句好話耶!既然這麼嫌棄就不要聽嘛,我又沒逼妳。

 

「我覺得這樣很好啊,平凡就是小晴最大的魅力嘛,我也很喜歡妳那些平淡卻很幸福的故事喔,讓人感覺很溫暖。這世界果然還是需要一些美好的故事結局讓人感覺人生充滿希望才行呢。小靚也是因為這樣才這麼喜歡小晴的故事吧?」

 

真會說,不愧是瞎掰三葉。明明就告訴我這是因為言靈的原因……算了,反正簡寧靚也蠻能接受這個理由的,就當作是這樣吧。

 

漸漸的,除了簡寧靚之外,我也增加了一些固定的常客,有的時候他們會邀請我到其他地方講故事,如果是娛樂場合的我會推掉,但是育幼院或一些偏遠學校的邀請我通常都會答應,反正我也只會說些騙小孩的美好小故事,物就要盡其用嘛,畢竟我又沒有像三葉那種坐在原地就有一堆人貼上來的本領,自己出去招攬生意也不過分。只是到了後來好像反而變得出去各地說故事才是常態,曾無晴不知何時就變成了巡迴各地說故事的名人了,這倒是我始料未及的事。即使到現在我都已經老態龍鍾了,還是有許多慕名而來的邀約,一點也不得閒,我是不是應該抗議他們虐待老人?

 

看著書桌上一堆待處理的信件,我疲憊的揉了揉眉心,拉開椅子坐下,一封一封先行分類,廣告信件沒有浪費我時間的價值。

 

不是沒有電子信箱,只是隨著年紀愈來愈大,就變得愈來愈不喜歡盯著那發光的生冷螢幕,看久了眼睛怪不舒服,還是手寫的有親切感。也有人跟我抱怨這樣不環保,我回他:「隨便用張廣告紙背面寫寫就行了,反正都要被拿去回收,在那之前還附加了傳信功用,多好啊!比我開電腦增加碳排放量還環保多了呢。還有,別忘了貼郵票,我有在集郵。」

 

檢視了一下,大約有三分之一是無用的廣告信件,我把它們丟到廢紙箱中;剩下來的大部分是邀請函和感謝函,我把它們先放到書桌旁寫著「待處理」的文件盒;還剩下兩封無法分類的信件,我先拆開了那封熟悉的狂草。

 

「三葉這渾蛋難道就不能把字寫的讓人好懂一點嗎?什麼什麼……『有空記得回來看我這個被妳拋棄的孤單老人』?……這傢伙吃飽太閒啦?寫這種沒營養的信。」

 

說歸說,我還是在行事曆上有空的地方打了個圈,寫上「去看三葉」。然後拆開下一封信件,居然是遠嫁到國外的簡寧靚寫來的。

 

「『我下個月會回去一趟,屆時請妳多多照顧……p.s.可不可以跟妳一起去育幼院聽妳給小朋友說故事?我的「小晴牌」故事癮犯得慌,不聽妳說故事我會渾身不對勁。』……唉,這個沒要醫的重症患者。」雖然我無意讓她上癮,但還是對她有份歉疚。「就帶她一起去吧,還可以順便向她敲詐些禮物送給小朋友。」

 

我在行事曆的備忘欄寫下「帶小靚一起去育幼院」。然後將暫時擱置在文件盒裡的信函拿出來一一看過,並在行事曆上記下一個一個圈圈和時間。

 

「幸運草要辦園遊會?……帶小語回去看看吧,她應該也很想念院長。」

 

曾能語,小名「真會說」,我的孫女,我親愛的沒有血緣的家人,可愛的下一任小紅葉。兩個月前我在例行的育幼院說故事行程中發現了她,二話不說就辦了領養手續。幸運草,則是我出資創辦的育幼院,沒錯,我也有屬於自己的幸運草了,而且也在其中找到了最後一片葉子,命運真的很奇妙。

 

把信件全都處理完畢,我關掉書房的燈,確定上了鎖後回房更衣休息。

 

坐在梳妝台前把長髮放下梳整,鏡中的我,頭髮花白,臉上皺紋橫生,是個平凡不過的老太太。

 

『妳已經決定好了嗎?』小鱗出現在我梳妝台上,一如往昔的蹦蹦跳跳。

 

「是啊,要麻煩翠了。」和漂流到與自己所在時空差了三千年的蘇不同,像我們這種已存在的人不會因為出生前的變動而消失,所以並不需要連過去的時間也一起凍結。「還得和元說聲抱歉,這個靈魂就再借我用一下吧,我一定會還給祂的,只是不能是現在。」

 

『元才不會計較這種小事情咧,對我們來說,十年百年都一樣短暫啦!』小鱗失笑。

 

『對了,幸運草宴會帶她去嗎?瑪格也想看看她。』

 

雖然沒有指名道姓,但想當然爾小鱗指的是下一任紅葉,我的孫女小語。

 

「我會問問她的意願的。」小孩子也有知道一切以及選擇的權利,至少我堅持這個原則。

 

『知道了。』小鱗眨眨眼,憑空拿出兩張泛著鱗光的卡片,大約只有名片那麼大,但對她來說還是比例懸殊的龐然大物。『來,兩張邀請卡。』

 

「謝謝。」我趕緊接過那快把小鱗壓垮的卡片。

 

『那我先回去了。掰掰~』

 

「掰掰。」

 

邀請卡很原始,樹皮上面貼著發光的四葉幸運草,這就是全部,連個邀請的文字都沒有。幸運草宴,顧名思義,就是幸運草齊聚的宴會。

 

手指輕撫過卡片上的幸運草,那是空姨這位空間之龍的鱗片,而樹皮不用說也知道是屬於創世樹的,只要有這兩樣東西,我們就可以到達他們所在的故事世界。這次回那裡,除了參加宴會,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哪,三葉,自己的時間不會往前走的感覺是什麼呢?」喃喃,手貼上心窩。在衣服底下,有三片輪生的心形,那是身為三葉的印記。

 

當時,燒退了之後,一片心形紅紅,出現在我的心窩上,第一片葉子。

 

紅葉。

 

隨著我愈來愈「滿」,葉子顏色也愈來愈深,然後,第二片、第三片,它們現在黝黑的霸在我的胸前。

 

通常,第三片葉子出現之後,歷任的三葉幾乎都會選擇將自己的時間凍結--為了有足夠的時間等待自己的紅葉。

 

我不管別人怎麼選擇,也懶得去管,我只想做我平凡的曾無晴,不想做不老妖怪,所以我選擇不到最後關頭不輕易凍結自己的時間。

 

「妳很勇敢。」三葉對我的決定是一個讚賞的微笑。然後,去凍結了自己的時間。

 

「到妳死之前都想維持這個樣子,想作妳心目中永遠不變的三葉。」他笑著這麼說。

 

「你不要太寵我了。」我則抓著他的袖子哭泣。

 

這是一場意志力的戰鬥,只要有個永遠不變的標的,我就不會動搖,一定會贏得勝利。而三葉,毫不猶豫的就為我成為了那個標的。

 

三葉對紅葉的付出,總是掏心掏肺、毫無保留的。比喜歡,還要更深的喜歡,是幸運草的四片葉子間互相的羈絆,因為少了任何一片葉,都不能再稱作幸運草了。

 

所以這次,為了我的紅葉,換我成為標的。義無反顧。

 

 

 

我很幸福,因為幸運草已經完整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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