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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雨了。好冷……

趴在地上一動也不動,並不是我不想動,而是身體根本動不了。

「可惡……」明明就快到達目的地了,真的好不甘心,如果可以再撐久一點就好了。

現在全身上下只剩脖子還能抬一點點,但我想大概也快要不能動了。

真的……萬事休矣了嗎?

雨水中參雜著一點鹹味,那一定是……不甘心的味道吧。

答、答、啪擦。

有其他細微的聲響加入雨聲之中,是「什麼」踏葉而來的聲音。

雖然動不了,本能還是讓我警戒的睜開眼睛。

雨中,有個模模糊糊的小黑影,躡手躡腳的靠近。

……狗?

牠停在離我有段距離的地方,歪著頭緩緩搖動尾巴,似在打量我。

啪擦。

較遠的地方又出現了形狀相似的黑影,對著這邊發出呼喊。

小黑影往那個聲音跑了兩步,又回頭望了我一眼,然後躊躇的在原地繞了一會兒圈圈,最終還是跑遠了。

答、答、答。空氣中又只剩下雨水滴答。

我感覺到身體愈來愈冰冷,但事情至此,我的心情反而平靜的不可思議。

我再次閉上雙眼,但這次伴隨著我的並非絕望,而是如晴空般的豁達。

我閉著眼睛靜靜地等待死亡的降臨。

突然間,雨停了。

我感到困惑地張開眼,一雙白鞋與搖曳的白裙出現在我的可視範圍內,我努力抬頭,視線卻仍僅及她的腰部,銀灰色的髮尾在其後飄搖。

「唉呀!你的下巴留了好多血!可惜了,這麼漂亮的臉。」

一隻白皙到近乎透明的手摸上我的臉,冰冰涼涼的。她應該是蹲下來了,但我已經沒力氣抬頭,所以還是無緣一見這隻手的主人長相為何。

「都見骨了……」她的語氣滿是憐憫,奇怪的,自尊心甚高的我居然並不覺得生氣或討厭。也許是因為她像水一樣清淡的聲音,把我所有的不快都洗掉了。

「你用它拖地嗎?不痛嗎?為什麼要這樣?」驚懼、疑惑、責備。我能感覺她此刻應該是眉頭緊鎖的。

即使是這樣被責問,我也還是沒有讓自尊心作祟發怒,一點也沒有,我甚至笑了起來。

「當然痛啊!可是我的手腳都不能動了,不這樣我根本連一公分都移動不了。」

她沉默了好一會兒,我想她也不知道要怎麼處理我這個麻煩吧,也許等下就會離開了。思及此,我居然有種被拋棄的哀傷感。

拋棄?哈!我在想什麼?她只是個陌生人。

但她的下一步行動並不是離去,而是將我從地上拉起來搭上她的肩頭。實在很難想像這樣白皙纖細的手會有這麼大的力量──她只用了單手就完成以上動作,而且她另一手的「傘」看起來也挺重的,也是這時我才知道,並不是雨停了,而是她的傘大到完全遮蔽了我。

「你……」是人類嗎?我沒問,心知肚明的事我不想問。所以我問了更實際的問題:「你要帶我去哪裡?」

「回家。」

隨著她的轉身迴旋,雨滴啪答啪答地打到我的臉上,漏水嚴重大概是這「傘」最大的缺點吧,但它真的好美,美得讓我一點都不介意它的缺點。

「去你家?為什麼?」

「是『我們』家。」她糾正。「以後我們就是家人了。」

家人?好陌生又好懷念的辭彙。我真的可以再次擁有嗎?真的可以再次有個能夠回去的地方?真的可以再次有個互相依賴的人?

一切美好的太不真實了,這一定是老天在我最終生命裡給我的補償,我想我不該把這難得的機會白白浪費掉。

於是我乖乖改口。「好吧,回家要做什麼?」

「我要給你一個新的身體。」她哽咽,輕輕地說著,「可能沒有原來那麼漂亮,五感也不全,但是……至少可以自由的活動……」

「那就夠了。」我閉上眼睛,將脖子靠在新家人的肩膀上,感受她哭泣時的微微顫動。

 

大雨磅礡,雨絲穿過銀灰色的傘面,打在我們的身上。我們共撐著從她掌心生出來的白花銀葉樹,一起走在回家的路途上。

 

磅!

在門被撞開的瞬間,一個男孩衝了過來。

「雪阿姨!她還好吧?」

「不太好,我需要幫忙。你哥呢?」

「在後面,我馬上去叫他!」男孩說著就往屋內跑去。

我的新家人扶著我坐上椅子,我馬上癱軟在椅背上。

「嘖嘖,這下巴……看了就痛,先替她止血吧?」

一道男聲從我頭上響起,我的眼前已經一片模糊,就算抬頭也看不清他的長相,只知道他穿著亮眼的紫衣。

「沒時間了!先引魂!」堅定的女聲響起。

我的意識逐漸朦朧,隱約只聽得她唸著什麼心什麼形的,我就在這沉靜如水的聲音中昏了過去。

我感覺自己不斷地漂盪,就像沒有根的浮萍一樣,乘著音波流轉,直到聽見那聲「定!」之後,才產生落地生根的實感。

「那個……呃、糟糕,忘記問她什麼名字了,我應該怎麼稱呼她比較好啊?」

剛才堅定的女聲瞬間變成慌慌張張的傻大姐語氣。

「這位姑娘?不對,我都說她是家人了,這麼叫好見外……你、你們兩個那表情是什麼意思!看不起我嗎!」

「沒有啊,只是覺得果然像雪阿姨會做的事。」男孩嘻笑的聲音響起。

「我說……一般至少都會先有基本認識才會說是『家人』的吧?」男人低沉的聲音透露出無奈。

「我、我有什麼辦法!剛剛狀況緊急嘛!又不是故意忘了問的!」女聲拔尖,激動的為自己辯解。「你們還不是一樣!跟蹤人家那麼久,居然連名字都沒問出來!」

「哪、才……我們才沒有跟蹤她咧!」男孩也拔尖了聲音。

「只是剛好走同路而已,真的。」男人的聲音更無奈了。

「騙人!肯定是搭訕失敗了,連名字都沒問到吧,真遜!」

「我怎麼可能會搭訕失敗!」這下連男人的聲音也拔尖了,大概是覺得自己的魅力遭到質疑吧。

總覺得讓他們繼續吵下去話題會持續往奇怪的方向發展,還是快點阻止比較好,雖然我沒有勸架的經驗……唔,總之先導回正題再說。

在進入奇怪的話題前他們說的是什麼?

啊,是了,她正煩惱著不知怎麼稱呼我。

他們需要一個名字。

「我叫做冬陽。」

靜默。

在我出聲的同時,三人一致禁聲轉頭瞪大眼看我。接著……

「呀──」一聲驚呼劃破原本靜止的空氣。「你會說話了!太好了!轉魂有成功!」

白裙轉啊轉的,明白地展現她像花綻放般的雀躍心情。

用轉圈來表達高興的情緒,這我能理解。

但是有必要拉著我一起轉嗎?

「真的太好了!雪阿姨!萬歲!萬歲!」

呃、你也要加入?

我有些愕然的看著高呼萬歲後就擠進我和女人中間的男孩。

男孩的右手牽著女人的左手,左手牽著我的右手。

女人的左手牽著男孩的右手,右手牽著我的左手。

我們三體一圓就這樣手牽著手在屋子裡轉著圈圈,其中兩人還不斷興奮的大呼小叫。

我第一次這麼深切體悟到「羞憤得想死」是什麼感覺,只希望誰能趕快給我一塊豆腐讓我撞撞。

「冬陽姑娘,」圈圈外,男人露出理解的微笑,「別擔心,你會習慣的。」

等一下!你那放空的眼神是怎麼回事?看到那種眼神怎麼可能不擔心啊!不要遙望彼方,給我面清現實啊!

「噢!」看來是轉得太忘我了,男孩不小心撞上一旁的椅子,發出痛叫。

女人受到牽連,跟著「哇!」的一聲跌到地上。

「呃……」

為什麼我得跟著一起被拉倒……

「痛痛痛痛痛!痛死我啦!」男孩抱著被撞到的地方誇張地跳腳。

「唔,我的腰……」女人則按著腰細細呻吟。

看著他們的反應,我大大的愣住了。

是的,他們的反應很正常,雖然男孩叫痛的方式是誇張了點……

但還是沒有我不正常,因為──

我……

「不會……痛……?」

我頹然坐在地上,頭緩緩的低下。

在我的視線所及之處,出現了一雙木刻的活動關節手。

試著動一動,左手便隨著我的意念握起。

被我捏得過緊的雙拳發出木頭擠壓的嘎嘎聲,儘管如此,仍是一點感覺也沒有。

想哭,已然無淚。

一雙白皙到近乎透明的手包覆住我緊握的左手,「對不起……」

隨著道歉的話語,水珠一顆、兩顆,接著一串、兩串,紛紛滴落在那白皙的手背上。

「對、對不起……對不起……」

在這麼近的距離下,我終於第一次看清了我的新家人的面貌。

她的臉色就同手一樣白皙,不,說是蒼白或許更貼切吧。她的整張臉就像偷懶的畫家用硃砂隨意點睛後就棄置不管的未完成品,就連兩頰和嘴唇都不見血色。

明明哭得慘兮兮的,也不見眼框紅鼻子紅,一片的白淨使她那對朱紅眼珠顯得更加嚇人。

雖然沒有皺紋,但由於她的臉型尖削,頭髮又是銀灰色的,乍看之下會有年紀很大的錯覺,但我想她應該不過只有二十好幾……啊,不過她不是人類呢……

我突然想到那把大傘,想要長到這麼壯觀,應該不是幾十年可以辦到的事。

所以說不定她真的年紀很大了?

思緒胡亂飄著,我漸漸鬆開了本來緊握的手,想哭的情緒也全沒了。

她的淚還不停,簡直像要一次哭完兩人份似的。

有人替我哭呢。

感覺……有點開心。

我將右手疊上她的雙手,輕聲:「沒什麼好道歉的,我不是說過『夠了』嗎?有個能夠自由活動的身體,那是我在昨天以前根本不敢奢望的事,這樣已經太好了,真的夠了……很夠了……謝謝你。」

是呢,要是再要求什麼,也未免太貪心了。

「但是……」她似乎還想說什麼,嘴唇囁嚅著。「……感覺……沒……」

她像個做錯事的孩子一樣,頭低低的,用游移的眼神不時的瞄我一眼,最後才像鼓起全副的勇氣一樣抬頭說:「你剛剛說不會痛的時候看起來好難過,沒有感覺對你來說一定打擊很大,你不需要忍耐,想怪我就直接說吧!」

聽了她的告白,我趕緊搖頭。

「怎麼會……我剛剛只是一時被嚇到,而且說這樣就夠了的也是我,要是我還對你抱怨那才叫過份呢!所以、唔……說起來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該怎麼稱呼才好?」

「呃,糟糕。」女人石化。

全場靜默了一下,男孩首先發難:「搞什麼!你還沒自我介紹就把人帶回來了?這樣簡直是綁架嘛!」

「該說果然是雪阿姨嗎?」紫衣的男人也跟著搖頭嘆氣。

真像。

剛剛不是快暈倒看得模糊不清,就是被拉著轉來轉去,根本對男人的長相沒留下印象,現在停下來細看,我才發現他和男孩長得真像。

說起來剛剛進門時好像有提到男孩的哥哥,應該就是指他吧?瞧他們兩人臉孔輪廓那麼深,眼睛頭髮的顏色也不常見,恐怕是西方那裏的人。

雖然這兩兄弟的氣質相差很大,但是皺眉嘆氣的樣子可是如出一轍。

被兩兄弟嘆得受不了,女人臉頰雖然還是不見任何血色,但像河豚般鼓脹的雙頰明顯的表現出她的不滿和羞憤……她的表情還真豐富,好可愛。

她緊握著雙拳,用力的為自己辯白:「我──剛剛狀況緊急嘛!我又不是故意忘記的!」

「這個藉口你剛剛已經用過了。」男孩馬上毫不留情的回道。「不要什麼都推給狀況緊急啦!明明走回家的路上就有很多自我介紹的機會。」

「我要專心看路況呀!而且我又不像你們這麼習慣在路上向女孩子搭訕,會不知道什麼時機做自我介紹最好也是情有可原的!」

「習慣向女孩子搭訕的又不是我──」

「好了好了,你們別把話題又扯偏了。」

眼見話題又要往奇怪的方向發展,男人趕緊出面制止。

「事情過去就算了,現在最重要的,應該是好好向冬陽姑娘介紹自己才對吧?」

「說、說的也是。」女人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情。

「耶~我先我先!我叫做馳風!奔馳的風就是說我!請多多指教啦!」

說完,男孩自動自發地抓著我的手上下搖晃,笑容大到嘴巴像要裂開一般。

「我叫做銀雪,銀色的雪,很好記吧?以後還請多多指教了。」女人溫和的笑著,擺出十足的家人風範。

最後輪到紫衣的男人,他漾開笑容搭上我的肩膀,用非常不正經的語氣道:

「我叫什麼一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心中有我就可以了。」

馳風見狀馬上衝過來把我拉離自家兄長,一邊大叫道:

「喂!說要好好向冬陽姊介紹自己的不是你嗎?這種不三不四的介紹你也好意思說啊?手拿開手拿開不准過來!混帳一……」

「衣服──」男人提高聲調壓過馳風的聲音,但馬上又沒事般的拍了拍馳風的披風,「破了對吧?找個時間哥哥幫你買件新的。嗯?」

「誰跟你說衣服啊!我是在說……唔,等等……哦~我、知、道、了,你是怕自己名字太蠢被笑對吧?」

「怎麼會呢?父母『最後』取的名字怎麼樣都是最~好的,你說是吧?」

男人的手按上自家弟弟的肩膀,皮笑肉不笑的樣子讓人毛骨悚然。

「要不要我回去告訴他們你對現在的名字不太滿意,想改成他們本來中意的那個呀?」

「呃、啊哈哈……對對對,當然對!大哥~不要生氣嘛~你不想讓人知道我就絕對不會出賣你啦。嗯?」

馳風馬上露出討好的笑,撒嬌似的扯著男人的手袖晃著。

「拜託千萬別跟他們這麼說,拜託拜託。」

「哼,這種時候就知道叫我大哥啦?」男人語氣帶酸地抽回自己的衣袖。

「啊!我突然想到我還有事,先出去一下。」

在男人的瞪視下,馳風一溜煙就消失了蹤影。

看著消失在門外的深灰小點,我忍不住「啊」的驚呼一聲。

 

「雨中的……小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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