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ose

傳說……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個自戀的魔王。

魔王有一面神奇的鏡子,能夠讓照鏡的人看到自己最美的姿態,魔王對這面鏡子愛不釋手,時時刻刻都帶在身上。

一日,勇者殺進了魔王城內,魔王卻仍對著鏡子難分難捨,絲毫不覺勇者的威脅已近在眼前。

魔王會因為太過自戀而讓勇者有機可趁嗎?又或者……

 

「醒來!誰准你死掉!你以為我是為了誰當魔王的?你怎麼可以背叛我?」

少女的眼裡充滿血絲,聲嘶力竭的對床上的男人吼著。

「活過來!活過來!我叫你不准死掉你聽到了沒有?」

「陛下。請節哀,太過激動會傷身的。」

一雙纖細修長的手抓住了少女的手臂,清冷的嗓音穿透少女的耳膜,讓她的情緒稍微冷卻了一點。

「菲比絲!」少女投進來人的懷中,無助的哭著。

被喚作菲比絲的銀髮美女輕輕撫著少女的紅髮,任憑少女的眼淚浸濕她的衣襟。

過了不知多久,少女總算停止抽泣。她離開菲比絲溫暖的懷抱,轉向床上那個開始失去溫度的男人。

「等下我做的事,你要全部當作沒有看到。」

少女爬到床上拉開男人的衣服,接著咬破手指,用自己的血在男人身上寫著咒文。魔族的傷口癒合快,所以即使她不斷重複著忍痛咬破手指、迅速的寫咒文這兩個動作,進度仍然十分緩慢。

菲比絲看著她的舉動,不禁蹙眉,「陛下,您該不會打算……」

少女寫是復活咒文,不過這種高階咒術很容易失敗,即使成功了,聽說復活過來的人也會有許多後遺症。而失敗的話就會變成活死人,活死人不會有任何生前的記憶,只是個和男人長相相同的空殼而已。

「我只要他活著就好,就算不記得我也沒關係。」

少女繼續努力的用咒文填滿男人的皮膚表面。

「容臣提醒,那不叫活著,只是死不了而已。」

「那也沒關係。」少女垂下眼睫,「對不起,菲比絲,我是個自私的女孩。」

嘆息聲從菲比絲嘴裡溢出,她先張開結界讓外人無法靠近,接著拉過少女的手唸了串讓傷口不會癒合的詛咒咒文。

雖然是詛咒,在這時卻反而變成極為有用的祝福咒語,至少少女不用再一直咬手指就能順暢的繼續寫下去。

作業總共花了將近一夜的時間,寫下最後一個符文字後,少女喝到:「僅以血獻祭,我以魔王克蘿娣亞.阿德勒之名命你復活!」

 

那是一個空間極大卻沒有什麼裝飾的房間。

這麼說似乎有些過於含蓄,因為與其說是「沒有什麼裝飾」,不如說是「什麼都沒有」,房間中央的大床、床邊的衣櫃、窗邊堆滿紙張的書桌和椅子,這些就是這個房間全部的傢俱,此外再無其他。但說它簡陋也不對,因為這些家具的用料極好,每個都能看出價值不斐,房間的樑柱也都經過細心雕琢,房間的主人肯定非富即貴,實在令人想不透為何會將房間佈置的如此冷清。

「……」

克蘿娣亞從床上坐起,像要確認自己在何方似的,呆呆看著什麼都沒有的房間眨了眨眼,然後她打了一個大哈欠,再度倒回床上。

好久沒夢到以前的事了……

叩、叩。

房門被敲了兩下,但正準備回夢鄉去再周遊一趟的克蘿娣亞完全沒有想要應門的意思。

叩叩叩叩。

顯然門外的人並不打算放過她,敲門的音量和次數都提升了不少。克蘿娣亞翻身用枕頭壓住耳朵,決定來個充耳不聞。

「克蘿娣亞陛下。」房門被推開,隨著冷冰冰的聲音現身的,是一個頭挽高髻,下巴尖削的美麗女人。

她正是剛剛出現在克蘿娣亞夢中的菲比絲,全名菲比絲.古魯茉維,任職政務輔佐司,兼任王家禮儀指導教官,是克蘿娣亞最信任卻也最敬畏的人。

和聲音一樣冰冷的灰色眼珠掃過房間一圈,確認目標的所在地後,菲比絲提起黑絨長裙,儀態優雅的走到克蘿娣亞床邊,面無表情的盯著那個倒在床上裝死的人。

「……」快走快走別煩我。克蘿娣亞死命的緊閉雙眼。

「陛下,臣知道您已經醒了,請起身梳洗,大家都還在等您開晨會。」

「……」

「陛下,請別逼臣沒收您的鏡子……」

克蘿娣亞馬上從床上跳了起來,「再十分鐘,我很快就會出席,讓他們再耐心點好好等著。」

「知道了,那麼臣先告退。」

達到目的,婦人從容的欠身,提起裙襬退出房間。

「每次都用這個威脅我……」克蘿娣亞不悅的嘟嘴,走進個人專用的浴室中梳洗換裝。

「魔王城魔王城內有個魔王~鮮血般鮮血般紅色的長髮~太陽般太陽般金色的眼睛~」她一邊哼著自編的曲子,一邊套上墨色的高腰絲絨禮服。「闇夜般闇夜般黑色的華服~這就是魔王城的魔王陛下喲~」

準備就緒,她將懷中的小鏡子掏出來,對著鏡中的人影親了一下,「早安,你今天還是一樣美喔。」然後滿足的收起鏡子。

這面神奇的小鏡子,是她最心愛的寶貝。全黑的鏡面約有一個巴掌大,鑲在雕飾繁複精美的白銀鏡框裡,為了時時刻刻都能帶在身上,她為它加了條白銀鍊,當做項鍊掛在胸前。

粗手粗腳的跑到門口,踩到裙襬差點跌倒的瞬間,菲比絲嚴厲的臉竄進克蘿娣亞的腦海中,她趕緊穩住腳步,抬頭挺胸收下巴,以無可挑剔的雍容儀態走出房門。

「眾卿,久候了。」克蘿娣亞居高臨下,金眼掃過王座下那些面帶不屑的臣子,她強迫自己以最具威嚴的聲音宣佈:「開始晨會吧。」

無聊的例行報告、無聊的會議持續進行著。克蘿娣亞忍住想打哈欠的感覺,努力讓自己端坐在上位。菲比絲正冷冰冰的看著自己呢,要是露出破綻,小鏡子就不保了。

一個人、再一個人,講什麼她全沒興趣聽,這些人到底懂不懂什麼叫做長話短說、重點歸納啊!

以剛剛那個治水的報告舉例好了,重點明明只有「歷年的最高水位」、「堤防應增加的高度」、「可能受害的範圍」三個,他就一定要東拉西扯什麼當地的特產價值,難道沒有特產就沒有治水的必要了嗎?那個地區的居民有五十萬人哪!價值豈是這樣計算的!

然後好像還有一些暴動事件和貿易出口協商的報告……怎樣都好,快點結束吧,屁股都坐麻了呀。

又一個人上前。克蘿娣亞的眼睛瞬間亮了起來。

終於終於終於……總算輪到最後一個人啦,就快可以解脫了!她在心中歡呼。

「……以上是臣的報告,望陛下三思。」

萬歲!酷刑結束!克蘿娣亞忍不住嘴角上揚。

不好,太開心了,差點就忘了要維持王的架勢。她趕緊收起笑容,裝模作樣的輕咳一聲。

「眾卿辛苦了,本王會審慎檢視這些報告,對其做出最佳的裁決。若無其他報告事項,今天的晨會就到這裡結束。散會!」

優雅的起身、秀氣的提起裙襬、從容的轉身退場,一氣呵成。

王的風範,王的風範哪……真是累死人的鬼東西。

漫步在回房間的走廊上,克蘿娣亞再度拿出她心愛的小鏡子,對著鏡像著迷的托腮。

「啊~怎麼這麼可愛~」

只要看到鏡子裡的這張臉,就算發生被臣子看不起、無奈的聽一堆沒有重點的報告這樣的討厭事,也完~全沒關係。

「陛下,臣應該提醒過您很多次,切忌在公共空間露出花痴的表情,王的威嚴會瞬間掃地,不可不慎。」

寒冬般的冷冽嗓音,伴隨著高跟鞋規律的喀噠聲,克蘿娣亞心目中真正的大魔王--禮儀教官菲比絲,從走廊的另一端華麗麗的登場。

有的時候克蘿娣亞會懷疑菲比絲是不是有用什麼聚光燈魔法,因為她的所到之處總是特別吸引人的目光,讓人想忽略她都不行。

太可怕了!克蘿娣亞忍住想尖叫逃跑的衝動,迅速將小鏡子收回懷裡,然後挺直身軀努力讓自己站定在原處。

王的氣勢、王的氣勢、王的氣勢……她在心中默念,提醒自己絕對不可以露出心虛的神色。

「午安,古魯茉維卿。本王不記得今天下午有禮儀課,這時間你怎麼會還待在城裡?」

翻譯:你怎麼還不趕快回家?吃飽沒事幹也別待在我的地盤裡管我的閒事。

「陛下,容臣提醒,您今天下午雖然沒有禮儀課,但臣身為您的政務輔佐司,有義務盯著您將積欠已久的公文全部做出裁決。因此臣特來邀請陛下共進午餐,以免您『不小心』又像上次那樣『忘記』怎麼走到政務室。順便也可確認一下您的餐桌禮儀是否有進步……您應該不會拒絕臣的邀約吧?」

翻譯:別想溜。I'm watching you.

「當然,能和古魯茉維卿一起共進午餐是本王的榮幸。」

克蘿娣亞擠出一個僵硬的笑容,她覺得自己就像被蛇盯住的青蛙一樣,完全沒有逃出生天的可能。

嗚嗚嗚,又得和這冰塊臉纏鬥一下午,我到底什麼時候才能跟我心愛的小鏡子獨處啊?討厭!

結束了食不知味、如坐針氈的午餐酷刑,等在前方的是批閱公文地獄。

「文法不通,不知所云,這種東西也敢交過來?退回去叫他重寫一遍!」

啪!克蘿娣亞擰眉將手上的公文隨手扔到地上。

「字太醜!傷眼!重寫!」

「沒有重點!重寫!」

啪!啪!

公文一本本全都落了地,很顯然她完全沒有想要好好過目的意願。

一旁的菲比絲施法將所有散落在地上的公文恢復原位,冷冷看向那位正在耍性子的魔王陛下。

明明只要她認真起來,這些公文一小時內就能全部裁決完的。

「陛下,請您專心一點。」

「我很專心啊,是他們寫得太爛了。」克蘿娣亞趴在桌上,懶洋洋的打了個哈欠。

「鏡子……」菲比絲寒氣逼人的說出必殺關鍵詞。

克蘿娣亞馬上恢復正襟危坐。

「唔,其實也不是這麼爛啦,讓我再好好看一遍。」

 

「辛苦了,陛下,那麼臣先行告退。」

四十五分鐘後,菲比絲滿意的抱著批閱完的公文踏出政務室。

「慢走不送……」

被榨乾的克蘿娣亞,額頭抵著桌面,有些失神的聽著政務室大門關上的咿呀聲。

「好險保住你了。」撐起身,克蘿娣亞拿出她心愛的小鏡子,看到鏡像馬上又恢復了活力笑容。

「你還在,我才有繼續當魔王的動力啊。」

鏡中的,並非克蘿娣亞的倒影,而是一個看起來約莫十五歲的美少年。克蘿娣亞用手指描繪著少年的輪廓,指尖先畫過他微捲的金髮,接著撫過細緻卻不失剛毅的眉,而後勾勒那雙有著長長睫毛的碧藍大眼,走過挺鼻和粉色的薄唇,最後有些眷戀的滑過少年仍有些稚氣未脫的臉龐。

「要好好活著,知道嗎?」她對著鏡子輕聲呢喃。

「我也會好好活著的,雖然當魔王真的很無聊,呵……」

 

又是魔族邊境村落遭受偷襲的報告!

克蘿娣亞將公文丟回桌上,把臉埋進雙掌間吁了一口氣。

掌心下是嚴肅無比的表情,她的眉頭深鎖,嘴角緊緊抿著,眼睛一瞬也不瞬的瞪著前方。

「菲比絲,上次的鎮暴事件解決了嗎?」悶悶的聲音從手掌的縫隙透出。

「回陛下,情勢已經控制住了,目前由位置最接近的右軍隊留下來巡邏鎮守。」

「貿易衝突呢?」

「商人們自組了防衛聯盟,軍隊已經從中撤出了。」

克蘿娣亞放下雙手,她偏頭咬著下唇,右手食指隨著思考的節奏在桌面敲擊出叩叩聲。

收起手指,她抬頭直望菲比絲的眼。

「請左、中大將軍來見我,愈快愈好。」

「是。」

待菲比絲行禮離去,克蘿娣亞顫抖的拿出小鏡子,她將額頭貼在鏡面上,無助的問:「怎麼辦?我該怎麼辦……」

加強巡防後,偷襲事件雖然減少了,直接衝突卻大幅增加。敵人的真面目也漸漸浮出檯面。

「勇者劍士團?」克蘿娣亞盯住前來報告的中大將軍。「可有證據?」

「是,根據回報,對方的劍上均有勇者劍士團的象徵圖騰。」

討厭的回憶湧上心頭,她露出有些嫌惡的表情。

「查清楚這是他們個人的行為還是人族有意宣戰,若是前者,將所有魔族境內的入侵者撲殺以殺雞儆猴;若是後者,先試著派出外交使以不開戰的方式和平解決。切記,減少一般民眾的傷亡是第一要務。」

「是,屬下明白。」中大將軍深深低下頭。

以往沒有機會直接接觸,光從傳言聽來,自己多少也有些看不起這個年輕的王,總覺得不過是個不聽勸戒的狂妄丫頭。但這次的事件讓他對王有了更深的認識,她的出發考量永遠是以一般民眾為優先,她不是不聽勸戒,只是堅持對人民最好的作法而已。

這樣的王,他豈能不效忠?

「下去吧。」克蘿娣亞擺擺手,臉上有著說不出的疲憊。

「屬下告退。」

雖然很想說點什麼安慰的話,但自己一向口拙,張了張嘴,中大將軍最後還是行了禮便退出參議室。

再度拿出心愛的小鏡子,克蘿娣亞臉上卻無半點笑容。

她無語的盯著鏡內的影像良久,又默默將它收了起來。然後面無表情的走出參議室,如同鬼魅一般在走廊上漫無目的漂蕩。

等她回過神,雙腳已經站定在政務室的大門前。裡面尚有微光,光線透過窗簾,映出了一個頭挽高髻的纖細女人剪影。

克蘿娣亞抬手敲了敲房門,裡面傳來菲比絲一貫冰冷的聲音:「什麼人?」。

為了讓她能夠專心處理襲擊事件,最近除了比較重要的公文會送過來請她批閱,其餘的都由菲比絲代為裁決,恐怕這幾天她都留下來加班到深夜,沒有回家吧。

「是我。」克蘿娣亞回。

「陛下?」菲比絲詫異的拉開門。映入她眼簾的是一個好像忍耐到極限、隨時都會哭出來的紅髮少女。她沒有說什麼,只伸手將克蘿娣亞拉進室內,然後輕輕將大門帶上。

「你為什麼不責怪我?」克蘿娣亞垂著頭,「對我說『魔王不管在什麼時候都不能露出這麼脆弱無助的神情』啊,你為什麼不說?」

淚珠在克蘿娣亞的腳邊灑落,她維持著低頭的姿勢,不願讓人看見她現在的臉。

菲比絲不發一語的將克蘿娣亞抱進懷中,輕輕撫著她的背。靠在菲比絲懷中,克蘿娣亞緊緊的咬著下唇,倔強的不讓嗚咽聲溢出口中,只有淚水無聲的流淌,浸濕菲比絲的衣襟。

「他拿著勇者劍士團的劍……我在鏡子裡看到了……我記得那個討厭的圖騰……」哭了一陣子後,她有些哽咽的說。

「您懷疑他和這次的事件有關是嗎?」

「我不知道……」克蘿娣亞小聲的囁嚅,「我希望不是……」

「我已經下令了,到時候說不定……會將入侵魔族領地的劍士團團員……全部撲殺……」說到後面,她開始發抖,「如果他在那裡面怎麼辦?如果他死了……我……我該怎麼辦?」

菲比絲加重環抱的力道。沒有人知道這個小小的身軀承受了多大的壓力,她到底是用怎麼樣的決心去下那個命令的?

「我是……因為有他才有辦法繼續當魔王的……可是……我是魔王喔?這個決定沒有錯……不!」克蘿娣亞猛然掙脫了菲比絲的懷抱,她神情徬徨的緊抓著菲比絲的雙臂。「我不希望他死掉啊!怎麼辦?菲比絲……為什麼我不能再自私一點?」

「反正魔族也沒有人真的喪命……睜隻眼閉隻眼當他們在玩就算了,沒必要撲殺他們……可是不行……好多人民受傷了……唔啊啊啊啊----為什麼我要是魔王啊!」

克蘿娣亞鬆開菲比絲,抱著頭蜷蹲在地上。「為什麼……我偏偏是魔王呢?」

「為什麼……」

「那是因為,」菲比絲跟著蹲了下來,她伸手抬起克蘿娣亞低垂的臉,讓她和自己兩眼對視,「再沒有人比陛下您更適合當吾等的王。如果只能追隨一個君主,毫無疑問臣只會選擇您。」

克蘿娣亞眨了眨眼。「可是我只是個小孩子喔?」

「王的資質和年齡沒有任何關係。第一,關心人民;第二,有做出最佳決斷的頭腦;第三,執意完成決斷的魄力。雖然第二點和第三點還有待加強,但您在第一點上絕對不輸任何人,這就是您最適合做王的原因。」

菲比絲拉著克蘿娣亞站了起來,「連這點自信都沒有,看來臣還需要為您多安排些鍛鍊心志的課程才行。那麼首先來把堆積的公文看完吧,總不能讓您一直依賴臣替您處理政務,明天開始晨會也恢復正常進行,請您務必準時出席。」

「咦?騙人的吧……」

「陛下,臣應該告訴過您,『咦?』『誒?』『哈?』『真的假的?』還有……甚至是……等都會讓您顯得愚蠢且粗俗,並且強烈的要求您不可使用這些詞彙,您是否將臣的善意提醒都當作耳邊風了呢?」

「古魯茉維卿多慮了,本王一向最敬重你,方才真的只是一時失言……對了,說起來,不是還有公文要批閱嗎?再拖下去天就要亮了,趕緊開始工作吧。」

抹了抹殘餘在眼眶中的淚水,克蘿娣亞將自己完全投進忙碌的漩渦中。

晨會、批閱公文、和將軍們商討戰略,她刻意讓自己忙得像個不停打轉的陀螺,最好忙到連小鏡子都沒時間拿出來。

她實在沒有勇氣去確認少年的生死,既然她現在是魔王,也只能專心做好魔王應該做的事,其他的,她只能在心裡默默祈禱。

但奇怪的是,敵方突然就沒了動靜,也不知是離開魔族領土了還是暫時的銷聲匿跡。怕是埋伏,他們還加強戒備了幾天,但已經一週過去了,卻仍是什麼風吹草動都沒有。

參議室裡也因此瀰漫著詭異的氣氛。

「屬下認為暫時還是不該撤除戒備,說不定他們就是在等這個時機呢。」中大將軍抱拳建言,接連幾天緊繃著神經戒備,讓他粗獷的臉染上濃濃的疲倦感。

「吾不這麼認為。」

持反對意見的,是傳聞一向與中將軍不合的左大將軍,她是個精明的女將軍,以謀略見長,與行動派的中大將軍是完全不同的類型。

「敵方一直不出現,軍心已經開始有些渙散了,何況戒備也需要後勤補給,依目前的情況來看,吾輩不過是空燒糧草,遲早戰力也會減弱。若是吾,絕對會等到這時再發動奇襲。」

兩人說的都有道理,誰也不知道敵方到底在想什麼,不管是哪個決定都有風險。

克蘿娣亞咬著下唇,食指叩叩的敲擊桌面,這似乎是她思考時的習慣動作。她神情嚴肅的盯著地圖上的戒備區域,然後伸手指了其中幾個地點。

「把這些地方的兵力撤掉,留幾個精英混入民眾中做戒備就好。既然他們不出現,我們就來製造漏洞引他們行動。」

「利用減低戒備來測試對方的風向嗎?這倒也可行。」左將軍點點頭,「不過吾以為……」

修長的的手指指向克蘿娣亞方才沒點到的區域,「放空這個地方會更容易引蛇出洞。」

「但是這裡的居民眾多,若是萬一……」克蘿娣亞面露猶豫。

「打仗本來就是一場賭博,賭注愈大成果才愈豐,光拿些蠅頭小利是成不了大事的。就吾來看,主上能想出那策略是不錯,但放手一搏的膽子還是太小了。」

「蘿修安!你說這話對陛下太失理了。」中大將軍連忙對左大將軍喝道。

「沒關係。」克蘿娣亞抬手阻止了中大將軍的發言,金眸則牢牢鎖在左大將軍的臉上,「你敢說你有十足的把握嗎?」

「勝算極大,吾對自己的的部下很有信心。」

「如果因為你的自負,造成我魔族子民的傷亡,你可願意以生命來請罪?」克蘿娣亞又問。

「吾一向賭上生命在打仗,主上這問題不僅多餘,更是對吾的一種侮辱。」蘿修安昂然抬起下巴,細長的眼眸中透出桀驁不馴的精光。

克蘿娣亞閉眼沉吟,再度張開眼睛時已有了主張。

「好,本王相信你,這個區域就交由左大將軍負責,你有責任確保所有的民眾毫髮無傷,否則本王必定嚴加追究。」

「謹遵王命。」蘿修安單膝下跪領命,這可是她難得的大禮,看來她對於年輕的王並沒有嘴上所說的如此不屑。

「剩下的區域分配,就請兩位將軍自行協商,但不要忘記最重要的原則,就是凡事以居民的安全為第一優先。今天的討論就到這邊,兩位早點回去部署吧。」

「是,屬下告退。」

「遵命。」

待兩人離去,克蘿娣亞掏出久違的小鏡子,許久沒用,鏡面滿是一片黑暗,毫無光澤,更別說有什麼倒影浮現了。

克蘿娣亞見狀,咬破姆指擦了點血上去,鏡子馬上便恢復了光亮。

「讓我看克維.懷爾德。」克蘿娣亞對著鏡子低語。

鏡面經過一陣波動,浮現出她之前時時關注的那個少年的臉孔。

這面鏡子是阿德勒家的傳家寶物,只有阿德勒家的血能喚醒這面能看到任何人的奇妙鏡子。聽說鏡面原本和一般鏡子無異,在代代相傳不斷吸血下才變成現在這般的黑褐色,獻給鏡子的血愈多,可以看到影像的時間就愈長,以往克蘿娣亞每天都會在固定獻上足夠使用一天的血量給鏡子,以確保能夠隨時看到她掛心的那個身影,但最近實在沒有這樣的心力,才會讓鏡子回到沉眠的狀態。

盯著鏡子裡頭的人影,克蘿娣亞眉頭深鎖。「為什麼我愈來愈不懂你了?」

嘆了口氣,她將鏡子收回懷裡。「也罷,至少你還活著,那我就安心了。」

 

對方還是不為所動,即使故意撤除警備,也不見他們趁機進攻。

「會不會是計謀被看穿了?」中大將軍還是抱持著敵人不可能這麼容易就消失的主張。

「哼,依吾所見,那些傢伙要不是已經夾著尾巴逃回人族了,要不就是在策劃更大的計謀,早點放棄守備這些區域才是上策。」

「更大的計謀?」克蘿娣亞神色一暗,「左大將軍何出此言?」

「想想近日最缺乏守備的地方是哪裡吧。右軍隊去鎮壓暴亂,中左軍隊則忙於偷襲事件的守備……」蘿修安壓低聲音,「聽說王城禁衛軍不是很聽主上的話啊?」

「什麼!你是說他們的目標是陛下所在的王城嗎?」

「這只是吾的猜測。中央近日兵力盡出是事實,趁著敵人的注意力在別的地方,一舉攻下核心可是戰略的基本,若是吾絕不會放過這個大好時機。」

「左大將軍所言自是有理……但假如現在把兵力撤回中央,屆時民眾若又遭受偷襲,本王會無法原諒自己曾做出這個決定。」

「主上也未免太過珍惜羽毛了。」蘿修安語帶嘲諷,紅唇勾出有些刻薄的笑。「只有愚蠢的王才會為了心安,而將自己的生命安危放在最後一位。」

「身為一個王,看重人民的生命是基本,保護自己的生命則是義務。主上身為舵者,就有義務好好活著帶領我們越過任何風雨。並非一味做出仁善決策就是好的王,無法原諒自己又如何?王不就是必須背負做錯裁決的罪孽,也要好好活著為國家繼續效命的生物嗎?」

「喂喂,說的太過火啦,蘿修安。」

「是魯吉巴特你太寵這個小丫頭了吧?」蘿修安撇頭哼了聲,完全沒將中大將軍的提醒放在眼裡。「要是讓她繼續天真的以為,只要做出體恤人民的決策就是好王,遲早有天會害她怎麼死的都不曉得。」

「這……」魯吉巴特摸了摸鼻子,「體恤人民也沒什麼不好嘛。」

一個好王必須以保護自己的性命為義務?從來沒有想過這樣的事,克蘿娣亞困惑了。

「中大將軍,你怎麼看?你贊成將警戒部署的兵力調回中央嗎?」

「老實說,聽完左大將軍的分析之後,屬下也贊同中央的戒備應再加強。」

克蘿娣亞閉眼深吸了口氣。

「…………協助受害民眾組成自衛隊的成效如何?」

「基本的攻擊防禦都不成問題,若真的又被偷襲,也絕對能撐到中央再度調派軍隊去支援,這也是吾為何大力主張撤出軍隊的原因。」

「是嗎?」垂下金眸,克蘿娣亞咬著下唇,食指叩叩叩的敲擊著桌面。「即日召回中左兩軍隊,部署由左大將軍負責。……中大將軍,你可願意替本王整頓王城禁衛軍?」

「陛下?」

沒料到會有此一問,魯吉巴特訝異的揚起眉毛。

「左大將軍說的沒錯,王城禁衛軍確實不為本王所用,這件事早已不是秘密。以往本王總是依靠古魯茉維卿的保護,而太過看輕這事的重要性,現在才曉得自己多麼愚蠢。本王知道這話有點任性,但還是要請你務必替這麼愚蠢的王效命。」

王竟然對自己低下了頭。魯吉巴特既感動又惶恐,忙稱答應。

「你肯答應自是甚好,那麼空出來的中大將軍位置,就由你推薦適合的人選吧,本王明日會於晨會公開宣布人事命令。接下來還需諸多仰賴你們的力量,還望兩位鼎力相助。兩位連日忙於巡守辛苦了,下去休息吧。」

「是,屬下告退。」魯吉巴特跪下深深叩首後離開。

蘿修安今天則只是拱手行禮,跨出參議室後她搖了搖頭,啐到:「還是太天真了!」

 

新的人事命令果然引起了不小的反彈,晨會一結束,菲比絲便馬上拉著克蘿娣亞直奔政務室。

「陛下,這麼重要的事情為何沒有和臣討論便擅做決定?」冰塊臉上居然出現了氣急敗壞的神情。

「我……呃……有這麼嚴重嗎?」

「王城禁衛軍必須經過重重選拔,只有精英中的精英才能擔任,他們一向自視甚高,看不起一般軍隊。如今您無緣無故拔掉他們的頭不說,還塞了一個他們鄙視的對象要他們服從,豈不是逼他們造反?」

「可是……」沒料到自己闖了大禍,克蘿娣亞愈說愈小聲,「他們本來也就不聽我的命令……」

「那也不該是您這樣胡攪蠻幹的原因!」

「那……那不然我收回人事調動嘛。」克蘿娣亞癟嘴,一副好委屈的樣子。

「君無戲言!已經說出口的話豈容您朝令夕改?」

菲比絲負手,焦躁的來回踱步,儀態完全沒了平時的優雅風采。

「只好先這樣觀察一陣子,再看看有沒有什麼需要補救的地方吧。總之,以後假如您有什麼突發奇想,請先和臣討論之後再做決定。」

「知道了。」克蘿娣亞像個做錯事的小孩般,低著頭不敢看菲比絲。

「……」

見菲比絲不吭聲,克蘿娣亞怯怯的拉了拉她的衣袖。

「我保證不會再犯同樣的錯了,菲比絲,你就別和我計較了好不好。」

菲比絲嘆氣,臉色和緩了下來。

「臣明白陛下的性格,當然可以不和您計較。不過,」話鋒一轉,語氣又降回冰點之下,「您身為魔王,要面對的可不只臣一人,而是千千萬萬的魔族臣民,他們並非人人了解陛下,這時您的一點點失誤都有可能會害了您自己。不滿年輕的王、想將您拉下王座的人多得是,請您務必謹言慎行保護好自己。」

保護好自己。最近似乎常常聽到這句話,難道在別人眼中,她真有這麼不會照顧自己嗎?

她是不是……果然不適合當一個魔王呢?

「……下……陛下?還有許多公文需要您過目,請您專心處理。還有,身為魔王請隨時保持警醒,發呆會使您破綻百出且毫無威嚴……」

「行了!」克蘿娣亞表情受傷的看著菲比絲,「我知道你是為我好,但是只有我們兩個人的時候,難道不能稍微放鬆一點嗎?還是在你眼中,我沒有你的提醒就做不好事情呢?你真的認為我是最適合當王的人嗎?如果你真的這麼認為,為何又總是對我有這麼多看不過眼的地方呢?」

「您在胡說什麼?」菲比絲驚訝的揚眉,今天大概是她表情最豐富的一天了。

「我知道大家都看不起我……不管我怎麼努力……還是會有人看不起我……又不是我願意的,血緣又不是我能選擇的,可以的話我也不想當魔王啊!」

「陛……」

來不及抓住推門而出的克蘿娣亞,菲比絲滿臉詫異的停在原地。

「喲,古魯茉維,吾剛剛瞧見主上哭著跑出政務室,該不會是被你罵哭的吧?」

「這和左大將軍沒有關係。」

瞧見來人,菲比絲馬上恢復了冷冰冰的表情。

兩人的年紀相當,又都是精明幹練的美女,難免常常被比較。比久了兩人多少有些心結,雖說不上討厭,但菲比絲平常除了公務之外絕不會主動接觸蘿修安。

「你的個性還是一樣糟糕哪,好歹也同窗一場,至少也該打聲招呼不是?」

蘿修安攤手搖頭,烏亮的辮子在她的後腦杓晃動著。菲比絲坐到辦公桌後,開始翻閱桌上堆疊的公文。

「不知左大將軍前來政務室有何貴幹?若無要事,我還有許多事情要處理,恕不奉陪。」她頭也不抬一下,逐客意圖相當明顯。

「吾只是來提醒你,你家陛下處境很危險,盡量別讓她落單了。吾要說的就這些,要怎麼做你就自己看著辦吧。」

「『你家陛下』是什麼意思?克蘿娣亞陛下可是大家公認的魔王。」菲比絲不悅的蹙眉。

蘿修安嘴角單邊上勾,露出了嘲諷的笑容。

「哼,吾可不像你這麼死腦筋,只認定一個王。誰在上位吾就稱誰主上,若那個丫頭自己保不住腦袋,吾也不會替她難過的。」

「放肆!」菲比絲拍桌而起,臉上寒冰更勝。

「隨你怎麼說吧,吾要回營裡了。」

辮子一甩,蘿修安瀟灑走人。

「這女人到底是來幹麻的?」

菲比絲忿忿的瞪著蘿修安離去的那扇門,低頭想繼續工作,卻發現完全靜不下心,她丟開公文,惱火的起身往克蘿娣亞的寢室走去。

 

「……」克蘿娣亞面無表情的盯著小鏡子裡的影像。

以往馬上能讓她恢復笑容的面容,如今已完全失效,現在每天拿出小鏡子看一看,好像也只變成是個改不掉的習慣。

她已經很久沒有這樣一整天都盯著鏡子了。從早上跑出政務室後,她就一直將自己鎖在房間裡看鏡子,中途菲比絲來了很多遍,她都沒有應聲。

她只是像個人偶般,木然的盯著鏡子。

外面的天色已經完全暗下來了,一整天未進食,她也不覺餓。直到掌燈的女僕敲門問需不需要添燈油時,她才發現周圍是一片漆黑。

拒絕了女僕,她就著月光摸黑走進浴室,打算在睡前洗個澡。進澡池前,她解開小鏡子的銀鍊,將它和替換的衣服放在一起。

「……!」

從鏡中看到了不敢置信的影像,克蘿娣亞馬上又將鏡子拿到眼前猛瞧。

沒有錯,鏡中的背景她很熟悉,畢竟是她每天生活的地方,要看錯也很難。

他在魔王城裡?

遠處傳來騷動的聲音。「有入侵者!是勇者劍士團的人!」

「可惡!他們是怎麼進來的?」

「禁衛軍呢?怎麼不見蹤影?」

「哭什麼哭?還不快去躲起來!」

「叛變!是叛變!前禁衛軍隊長在敵方陣營裡!」

「什麼!?對了……陛下!陛下呢?有人去通知她了嗎?」

腳步聲與驚呼聲不斷錯雜,外面亂成一團,克蘿娣亞卻充耳不聞,她一瞬也不瞬的看著小鏡子,然後突然笑了起來。

「原來如此……你是來找我的啊……呵呵呵呵……是來找我的啊……」

黑暗中,金眸散發出狂亂的光采。

「呵呵呵呵……居然為了找我這麼大費周章……呵呵呵呵……」

止不住的笑,不斷的從克蘿娣亞的嘴角溢出。

「辛苦了,歡迎回來……」她笑著對鏡子落下一吻。

 

一顆淚珠無聲的滑過她的左頰。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闇音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