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樂亭

傳說……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個少女，遇到了一個不小心落入凡間的天使。

少女幫助了不知所措的天使，並且和天使成為了非常非常好的朋友。

有一天，天使突然不告而別，少女很傷心，她懇求天神能讓她有機會再見這個朋友一面。

天神會實現少女的心願嗎？又或者……

※

那是一座規模不大的農場，在圍籬內悠哉漫步的牛羊總數單手可數。克維遠望著牛羊，確認沒有異狀後便低頭繼續為萵苣田整地。

在克維的身後跟著一隻母雞，母雞帶著一窩剛換毛的小雞，大啖著跟田土一起被翻上來的蟲蟲大餐。

廣大天地間的務農風光，景象和諧安祥得就像是一幅畫。

「妖怪去死！」

可惜一聲吆喝打壞了這份寧靜，隨著吆喝而來的，是一群站在圍籬外的孩子手中投出的石頭。

「又來了啊……怎麼都玩不膩？小鬼就是小鬼。」克維不屑的撇嘴，但他口裡的小鬼看來似乎還比他要年長些。

石頭有如流星般的往克維飛去，但克維完全沒有閃躲的意願，只站在原地瞪著朝他丟石頭的孩子。

石頭不斷的打在克維的臉上、身上，製造出大大小小的傷口。

「喂！做什麼呢你們！」

農舍內走出一位身材魁梧的老頭，趕跑了那群丟石頭的孩子。老頭繃著臉看著四處竄逃的孩子，確認他們都跑遠了之後才轉過身對克維喝道：

「還不快去洗把臉！滿臉血想嚇死誰呀？」

對於老頭的大聲斥喝，克維並無任何不快的反應，他靜靜的走到水井邊洗去血污，待他擦乾臉上的水滴再抬頭時，臉上已無任何的傷口，白皙的皮膚宛如陶瓷一般細緻。

若不知道他的來歷，相信每個看見克維的人都會認為他是個好看的孩子。雪白無暇的肌膚、粉嫩的雙唇、靈動的碧藍大眼、以及微捲的金髮，這樣的組合簡直就像天使雕像活起來一般。

但即使有著這般討喜的外表，克維仍然不受歡迎，大人都避諱的稱他「那個孩子」，小孩則不客氣的直接喊他「妖怪」。

「真是的，都已經十六歲了還這麼愚蠢！看到石頭連閃躲都不會。」

老頭一邊碎唸著，一邊安撫受到石頭驚嚇的牛羊們，將牠們牽回圈舍。

聽到老頭這麼說，克維只是聳聳肩。

「誰知道，或許我的腦袋和身體一樣長不大，所以特別笨呢。」

「哼，我看你根本不是腦袋長不大，而是根本沒長腦袋！真的六歲小娃也沒你這麼蠢！我是造了什麼孽才有你這種蠢孫子？」

「親愛的外公，這麼說或許有點傷人，但我想這大概是遺傳於你？」

克維的回答令老頭氣結，只見他寬闊的肩膀聳動著，像極了即將爆發的火山。他緊緊抓住克維瘦小的肩膀，眼睛閃動著憤怒的火燄，開始激動的咒罵。

「說這什麼話呢！絕對是因為魔族的詛咒！你和你媽媽都是因為魔族的詛咒才會這樣不幸的！喔！我可憐的女兒，年紀輕輕就走上黃泉路，全都是可恨的魔族害的！小子，千萬不可以忘記魔族對你造成的傷害，如果不是他們，你怎麼會失成為孤兒？還因為長不大而被眾人歧視？要恨他們！恨那可惡的魔族！知道嗎？」

克維不置可否，這樣的說詞他已經聽過不下數百次了，或許還更多？反正他們祖孫倆的談話往往是以老頭對魔族的咒詛作結。

但其實克維很清楚的記得強褓時的景象，他知道自己的父母有多相愛，而他們又是怎麼被拆散的。他也知道自己會生長緩慢是因為身上有著魔族長壽的血，而並非是老頭所說的詛咒。他更知道自己該恨的不是魔族或是人族，而是那莫名奇妙的種族對立。

「放心，我知道，知道的非常清楚。」克維對老頭微笑。

「哼，知道就好。」老頭鬆開克維，轉身大步走回農舍。

看著老頭進屋的背影，克維轉了轉被掐疼的肩膀，心裡暗想著實行前去魔族找父親的可能性。

不，還不是時候，再等等吧。他想。

自己年幼的樣貌實在不適合隻身進行長途旅行，況且至少也該等老頭去世以後再動身比較恰當。

「如果看起來有十五歲的話……不，十八歲也許比較保險？反正老頭也沒這麼快就會死，再待個一二十年應該沒問題。」克維一面繼續未完的整地，一面嘟囔著。

計劃永遠趕不上變化。四個月後，克維十分清楚的體悟了這句話。

身體一向硬朗的老頭，居然因為在趕牛的時候被牛踢了一腳便一病不起，短短的一個月內便與世長辭，留下「外貌」年僅六歲的克維。

也許是因為死者為大，連帶的庇祐了底下的子孫。葬禮的那一天，難得的沒有任何人為難克維，一切都在莊嚴肅穆的寂靜氣氛下結束。

所有人都離開後，克維孤身站在老頭的墓前不發一語，一切發生的太過倉促，讓他覺得好不真實，完全沒辦法產生哀傷的情緒。

「開什麼玩笑。」過了良久，克維才低咒了聲，眼淚也開始不受控制的往下掉。

「開什麼玩笑……憑你那種上天下地都沒人要的臭脾氣，就算再活個一百年也一點都不奇怪啊……居然就這麼死了……怎麼可能啊……混帳老頭！」

不知道哭了多久，天色也已轉黑，克維才停止眼淚。哭夠了之後，他的腦袋恢復冷靜，開始迅速的運轉起來，籌劃著下一步該怎麼走。

想來想去，這個村子的人既然這麼不歡迎他，繼續待在這裡絕不是長久之計，還不如現在就動身上路比較好，雖然一個孩子單獨旅行是招搖了些，但只要把理由編好就不要緊。

就說「母親過世，自己沒有其他的親人，只好獨自一人去找至外地工作的父親」吧，這種真假參半的理由是最不會出破綻的。克維在腦中擬定了說詞，打定主意若有人問起就這麼回答。

既然已經下定決心，克維一回到農舍便立刻著手整理行李。祖孫兩人的生活本就平淡，根本沒什麼特別值錢的物品，於是克維只帶了一些簡單的衣物和水糧，將平常削木頭的小刀繫上腰間，牽著牛羊便上路了。

「嘿，你們也給點意見吧，要往哪邊走？」克維搔著羊脖子，羊隻便親膩的在他耳邊磨蹭著。

「咩～～」就好像在說「那邊、那邊」一般，羊朝著某條路徑點頭，牛也似乎在贊同似的「哞～」了一聲。

「好，那就往那邊走吧。」

雖然是摸黑上路，但克維完全沒有害怕的感覺，彷彿他一向是以天地為家般的自在，甚至還哼起歌來。

徹夜趕路之下，克維和他的牛羊們總算平安的在天亮時到達一個頗有規模的城鎮。

「梅可克魯鎮……」克維看著立牌輕聲唸了一遍。

到這邊應該就沒人知道我的事情了吧？克維心想。

他刻意避開了自己所居住的庫布村鄰近的幾個村莊，就是怕自己是人魔混血的事情被揭穿，那麼這趟旅行馬上就會畫上句點了。

帶著戒心踏入街市，毫不意外的，克維馬上就受到許多關注。一來小孩子獨自旅行本就少見，二來克維根本沒有想到要將自己高調的美麗外表進行任何掩飾，兩相加乘之下自然是備受矚目。不過克維最擔心的事情似乎沒有露餡，這讓他鬆了一大口氣。

確認周圍的人對自己都沒有敵意之後，克維走近一位賣菜的婦人。

「大嬸，你知道哪裡可以賣牛羊嗎？」

首要便是確保旅費，這些牛羊可說是老頭留下來最貴重的財產了，也因此克維才會不辭辛勞的帶著牠們一起走。雖然有些不捨，但克維也沒有多餘的錢可以買飼料，不如趁現在牛羊還健壯時賣個好價錢。

「唉呀，好漂亮的孩子，以前沒看過你呢，從哪兒來的呀？」

「費德利克村。」克維隨口說了一個有印象的邊境村莊名。

「哦？從這麼遠的地方？」賣菜婦人往四周張望了下，「你自己一個人？」

「是啊，沒辦法。母親過世了，我又沒有其他親人可以投靠，所以想去找到外地工作的父親。」克維將早就想好的藉口說了一遍。

「是嗎？這樣啊？真可憐……還這麼小就……」

婦人隨手抓起圍裙一角拭淚，似乎對於克維編造的這個理由大為感動。對此，克維有些小小的心虛。

「想賣牛羊換旅費是吧？包在大嬸的身上，肯定幫你講個好價錢！」

賣菜婦人豪氣萬千的拍胸脯保證，接著帶領克維走到一個正在梳理馬鬃的少女那裡，熟門熟路的打招呼道：

「喂！野丫頭！給你帶客人來啦！」

「薇吉特阿姨！」少女放下手中的刷具，給了賣菜婦人一個擁抱。

原來她是女的？克維有些沒禮貌的想。

但也不能怪他，看到少女那乾癟的身材和黝黑的皮膚，在加上那狗啃似的粗黃短髮，第一時間內實在很難將她和印象中的女孩子形象畫上等號。

「好了好了，安雅。」薇吉特笑著拍了拍少女的背，跟著介紹：「這個孩子想賣牛羊，看在我的面子上給個好價錢吧？」

「喔？」安雅鬆開薇吉特，往克維看去。

「哇！好漂亮的孩子，將來肯定會是個大美女喲！」

「我是男的。」克維面無表情的糾正。

「呃，抱歉。」安雅一臉尷尬，迅速將話題轉到買賣上。「我可以看看你的牛羊們嗎？」

「請。」

得到許可，安雅便朝克維的牛羊走去。

對於安雅的碰觸，這些平常怕生的牛羊們居然毫不反抗，這點令克維十分驚訝。

雖然說話有些不經大腦，但是個好人呢。克維在心中對安雅的評價加分不少。

這些三不五時就被亂石驚嚇而顯得有些神經質的動物們，可不會隨便讓老頭和克維以外的人親近，更別說乖乖的站著讓人撫摸了。

「嗯……健康狀況很不錯啊……」

安雅認真的檢視克維的牛羊過後，偏著頭想了想，提出了一個合理的漂亮價格。

「怎麼樣？看在薇吉特阿姨的面子上我特地多算了些，也算替剛剛的失言賠禮，下次再來可就沒這麼好的價錢囉！」

「這個價錢確實很漂亮，做為這些牛羊的賣價我完全沒有意見。不過……」克維雙手環抱胸前，一副小大人的模樣，「作為賠禮的價格來說不覺得有些小氣？」

「唔！這小鬼……」安雅氣鼓鼓的在克維面前伸出兩根指頭，「最多再加兩個銀幣，不要就算了！我不缺你這門生意！」

「唉呀，這個價格可是真的很好了，況且這孩子沒心眼常常說錯話，你就別為了一時之快和自己的旅費過不去吧？」薇吉特看安雅真的生氣了，連忙幫著勸說克維。

誰知克維竟然搖了搖頭。

「你們誤會了，牛羊照剛剛說的價格就行，但我希望你能便宜的賣我一隻驢子或小馬當做賠禮。這樣應該不會太過份吧？」

「那就得看你說的便宜是到什麼程度了。」安雅語帶挑釁的要克維自己出價。

「這個嘛……」

自己確實不太清楚馬匹或是驢子的價錢，看來安雅也看穿了這件事情，克維思考著該如何回答才是最有利的答案。

「我相信你出的價格。」最後克維露出天真無邪的笑容對安雅這麼說。

「你對我的牛羊估價十分合理，我也相信大嬸會帶我來這邊是因為你作買賣有誠信，如果你答應要把驢子便宜賣我，就絕對不會故意賣貴，對吧？」

「那當然啦。」薇吉特笑呵呵的在一旁幫腔。

「這丫頭野歸野，生意上可是很老實的，這點大嬸可以拍胸脯保證。而且做事又勤快，要不是我們家沒有兒子，還真想有這樣的媳婦呢！說到這……上次替你介紹的那個樵夫你覺得怎麼樣？你都已經十六歲了，差不多該考慮找個對象結婚了吧？如果不喜歡我也可以幫你介紹其他的對象，最近隔壁街的……」

「薇吉特阿姨！」安雅趕緊阻止薇吉特繼續亂點鴛鴦譜，黝黑的臉皮下透出了些許尷尬的紅暈。

知道這一局是自己輸了，安雅倒也豁達，爽快的挑了一頭適合克維的驢子，並以極低的價格賣給他。

「謝謝你願意給我這麼好的價格，也謝謝大嬸帶我來這。有了這隻驢子，我一定能更快到達父親那裡。」克維向安雅和薇吉特點頭道謝，牽著驢子就要離開。

「喂！等等！」安雅出聲攔下克維。

「哈哈哈，你這小鬼真有趣！我喜歡你！等下來我家吃飯吧？」

個性豪爽的安雅一點也不覺得自己吃虧，反而對克維小小年紀就有這樣機敏的反應相當佩服，於是對克維提出了邀約。克維也對安雅不記恨的性子相當讚賞，一口就答應了飯局。薇吉特見兩個孩子相處融洽，便放心的回菜攤去了。

中午，收拾完攤位，克維幫忙安雅一起牽著牲畜回家。

將牲畜安置好，安雅領著克維進門。

「我回來囉。」安雅對屋內喊。

但沒有任何回應。

「你的家人出門了嗎？」

對於克維的提問，安雅報以一個有些複雜的笑容。

「不，我自己一個人住，只是習慣有些改不過來，哈哈。」

「抱歉……」

雖然安雅沒有明說，但剛剛才失去親人的克維馬上敏銳的領悟到安雅的處境，對自己的失言感到相當懊惱。

「沒什麼啦！你隨意坐，我去作飯。」

過了一會兒，安雅便佈置了一桌家常飯菜。

「開動！」安雅兩手一拍，語氣愉悅的宣佈。

兩人稀哩呼嚕的吃了起來，一下子就將碗盤裡的食物一掃而空。

「啊……好飽，真舒服。」安雅一臉幸福的拍著鼓鼓的肚子。

「多謝招待。」克維發自內心的雙手合十感謝。「真的很好吃，謝謝。」

「哇！你也太誇張了吧！只不過是些普通的飯菜而已，被這麼認真的稱讚反而令人不好意思啊。」安雅搔著參差不齊的短髮嘿嘿笑。

「如果喜歡，晚餐也可以留下來吃啊！」

「真的？」

「嗯！不過……你得先幫我一起打掃馬舍才行。」

安雅露出奸笑，指了指滿桌的空盤，「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嘛。」

「哈哈……」

被擺了一道啊……果然不能小看女人。發現時已經晚了，克維只好乾笑。

「喲咻！」

馬舍裡，安雅奮力的將稻草鏟起堆高，克維則負責替馬槽換水添飼料。

「說起來，我還沒問你叫什麼名字呢。」

一鏟確實堆好後，安雅停下擦了擦汗，又馬上繼續開始下一鏟。

「克維。」

「好名字。我叫安雅。」喲咻！再一鏟。

「我知道，賣菜的大嬸就是這麼叫你的。」

「真不可愛的回答呢。」安雅停下動作，捏細聲音學著孩童天真的語調說：「很高興認識你，安雅小姐。」

「普通的孩子應該會這麼回答才對吧？」

「很高興認識你，安雅小姐。」克維從善如流，馬上以甜甜的聲音跟著安雅複誦一次。

「哇！真噁心！頭皮都發麻了。」

看著安雅表情誇張的搓著手臂上的雞皮疙瘩，克維臉上天使笑容不變，偏著頭露出疑惑的表情。

「再不快點工作，天就要黑了喲？安雅小姐。」

「咿──果然很不習慣啊，這種正經八百的稱呼。」

「安雅小姐？」

「哇哇哇！我投降！叫我安雅就好，拜託。」安雅雙手合十，表情痛苦的說。

真有趣。克維想。像安雅這樣沒心眼的人還真是頭一次遇到，如果能和這種人當朋友一定很不錯。

「好吧。」克維微笑，伸出自己的右手。「很高興認識你，安雅。」

「哈！人小鬼大。」安雅反握客維的手。「很高興認識你，克維。」

經過中午的教訓，克維堅持晚餐要一起進廚房幫忙，以免又被敲詐勞力。準備的同時，兩人便聊了起來。

「你要去德維森？那還有一大段距離呢，光靠你賣牛羊的那些錢根本不夠吧？」

聽到克維要去的地點，安雅驚訝的停下手中切肉的工作。

克維不太在意的聳聳肩，「那就到時再想辦法囉。」

「小孩子就是小孩子，太沒計畫性了。」安雅搖搖頭，語氣十分不贊同。

被當成是沒有計畫性的孩子令克維氣惱，但又不能在此時洩了自己的底細，只好把反駁的話全往肚子裡吞，默默往爐裡丟進薪柴。

水滾了，安雅將肉燙去血水放進燉鍋，加入許多蔬菜和香料後蓋緊鍋蓋。

「把火弄小一點……對，讓它維持這樣。」

確認火候沒有問題之後，安雅開始繼續下一道菜的調理，廚房裡迴盪著哆哆哆的切菜聲。

兩人都不發一語的專注在手上的工作，至少克維是這樣以為的。所以當安雅突然開口提議要他留下來打工，等賺夠旅費再出發時，他嚇了一跳，完全沒有想到安雅的沉默是在幫他考慮旅費的事。

確實比起同齡的安雅，自己想的是不夠周到，那麼被當孩子看也是沒辦法的事。

「不過……讓我住進來不會不方便嗎？」

「哈哈！不會啦！反正家裡還有空房間，多個人幫忙打掃那些圈舍我也比較輕鬆，你又可以賺到旅費，大家都可以各取所需，不錯吧？」

其實沒有什麼好考慮的，自己會這麼急著上路也只是突發事件所然，如果能準備周全一點再走那自然是再好不過。於是克維不再推辭，欣然接受了安雅的好意。

吃過晚飯，安雅帶克維到他的寢室。

「這是我以前的房間，不過最近開始覺得有些狹窄，我就搬到別的房間睡了，你的話應該沒問題，空間還很充足呢。」

「恩，很夠了，謝謝。」

「你先整理一下行李吧，一會兒我幫你拿乾淨的棉被和枕頭過來。房間裡的東西都可以隨意使用，不過用壞了的話我可不會客氣喔！」安雅作勢掄起拳頭。

「哈……我會小心的。」

進了房，克維隨意將行李放在桌上，抬眼環顧四周。房間雖不到一塵不染，倒也還算整潔。房內只有幾件簡單的傢俱，床、衣櫃、書桌椅，這就是全部了，但少歸少，狀況都還很不錯。

跟自己在庫布村的房間氛圍有點像，這讓他有些安心感。

接著他將衣物放進衣櫃，衣櫃並不大，但還是留了許多空間，可以想見他的行李有多麼精簡。

迅速整理完少得可憐的行囊，克維無聊的在房間到處亂看。

桌上的簡易書架上還擺著一些書，大概是安雅搬房間時沒帶走的。

「《馬匹飼育》、《牧草大全》……」全都是些和畜牧以及動物有關的書，克維隨意抽出一本翻看，發現書裡做了許多重點標記，雖然字跡有些潦草，卻還是可以看出做重點的人讀這本書時的認真。

叩、叩。房門被輕敲了兩下，安雅抱著枕頭棉被進來，看到克維正在翻她的書，露出有些不好意思神情。

「欸，我的字很醜呀。」

「不會啊。」克維從書中抬起頭。「只是沒想到你會這麼認真唸書。」

「哈哈，跟我的外表很不搭是吧？」

放下枕頭棉被，安雅走到書桌旁，有些懷念的拿起一本書。

她愛惜的撫摸書皮，聲音有些飄渺的述說：「我老爸是獸醫，我曾想過要和他一樣……」

「曾？」克維敏銳的抓住關鍵字。

像是突然回神，安雅放下書，無所謂似的肩一聳，「沒辦法，我不是那塊料啦！你早點睡，明天還要幹活呢！晚安。」

克維目不轉睛的盯著安雅，確認她的神色無異之後，點了點頭。

「晚安。」

待安雅離去，克維關上房門，又望了一眼桌上的書，這才躺上床去。昨日一夜沒睡，今天又勞動了一下午，他又倦又睏，一闔眼便進入了夢鄉。

※

一眨眼就是半年過去了，克維見旅費已足夠，遂主動和安雅辭行。

他不想在同一個地方待太久，他怕他會捨不得離開，也怕自己異於常人的緩慢成長速度會出破綻。

「要走了？」安雅的語氣流露出濃濃的不捨，這幾個月下來，她早就把克維當成弟弟一般。

「嗯。」唉，別漏出那種表情啊。克維真擔心自己會因此心軟留下來。

「好吧……」安雅垂下頭，「至少讓我幫你辦場送別會？」

「如果你保證不喝酒的話。」克維扶額，他可不會忘記之前她去參加鄰居喜宴回來發酒瘋的恐怖樣。

「我保證。」安雅頻頻點頭。

「就我們兩個？」知道安雅喜歡熱鬧，克維怕她會把送別會搞得像是嘉年華會。

「咦？至少再加個薇吉特阿姨啦！」期待的眼神。「拜託。」

開玩笑，薇吉特加進來就等於整個市集的人都會過來了，人一多難保不會有人趁亂灌酒。思及此，克維打了冷顫，果斷的搖頭，「不行，就我們兩個。」

「不然就別辦什麼送別會了，明天一早我就直接走。」

聽到克維的威脅，安雅馬上噤聲，滿臉哀怨的答應。「好啦，就我們兩個。」

因此，送別會變得和平常的晚餐沒什麼兩樣。雖然安雅一直抱怨說人多才好玩，克維反倒認為這樣剛剛好。看，滿桌都是他喜歡的菜呢，何必和別人分享。

吃得差不多了，克維從身後拿出一本書。

「安雅，謝謝你這些天的照顧，這個禮物請你務必要收下。」

「高級動物醫學？」安雅驚訝的看著手中的書，「你怎麼會想送我這個？」

「你說過你想當獸醫。當然光是看書是不夠的，最好還要到學校接受正規……」

「曾經想。」安雅打斷克維，神情不悅的糾正道。「我說過我不是那塊料了嘛！」

「因為你覺得你父親是被你害死的？」

安雅大驚失色。「誰告訴你的？」

「你。」克維毫不考慮的回答。「上次有人發酒瘋，一直大叫好不甘心呢。順道抱怨一下，你還插了我滿頭麥穗，直說和我的頭髮很相稱，麥田精靈麥田精靈的叫個不停，真的很吵。」

「騙人……」

完全想不起來自己曾做過這麼丟臉的事，克維的指控讓安雅聽得目瞪口呆。

「不過安雅，與牲畜接觸本來就有風險，我外公也是被牛給踢死的。所以你說是因為你才讓你的父親被馬踩死，我不認為全然正確。」

「是我！如果我沒有爬過圍欄事情就不會發生了！」

「不對。」克維搖頭。「你那時陶醉的說『馬的鬃毛好舒服，牠還一直舔我，好癢喔』，這表示那匹馬在你翻過圍欄去摸牠時根本沒有攻擊性。你再想清楚一點，為什麼馬會突然發狂？」

「為什麼……突然發狂？」

因為父親死在自己面前的畫面太過鮮明，導致其餘的細節她幾乎都忘了，這麼一說，當時確實……

「農場的主人以為我是小偷，對我大喝了一聲……」

安雅安靜了下來，大概是想起接下來發生的事情，不管原因是什麼，結局都不會改變。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安雅率先開口：「克維，這改變不了事情是因我而起的事實……」

克維正想反駁，卻看到安雅綻露出笑容。

「不過我想再試一次看看，當獸醫。」抱著書，安雅笑著流淚。「我想起來了，老爸還沒斷氣前跟我說的話。他叫我要替他救更多的動物……」

「嗯。」克維放柔了眼神，「你一定可以的。」

「唉呀，真是的，哭得這麼難看。」抓起手袖抹了抹臉，安雅逼自己重展笑顏。「我也有禮物要給你，等我一下。」

安雅跑進房間拿出來的，是一把全新的匕首。

「有警戒心很好，不過你那把小刀頂多嚇嚇人吧，碰到野獸可沒辦法自保。這是我請刀匠特別做的，這重量就算是老弱婦孺也能輕鬆揮動，但攻擊力可一點也不馬虎，以後改抱著這個睡覺，包你更安心。」

「我……我並不是特別要防你，」克維囁嚅，「只是一種習慣……」

「所以我不是說了嗎？有警戒心很好。我沒有怪你不相信我，只是心疼你年紀這麼小就得緊張兮兮的才能過生活，放輕鬆點好嗎？嗯？」

年紀小嗎……

「安雅，其實我……」克維掙扎著，不知道該不該說實話。

這可是自己第一個交到的珍貴朋友啊！雖然是隱瞞自己人魔混血的事情才交到的朋友，但還是不想失去，不想失去！

但這樣交到的朋友，真的算是朋友嗎？

「其實我……已經十六歲了！才不是什麼小孩子啊！」克維皺縮著臉，豁出去的大喊。

「誒？」安雅露出驚訝的表情。

「那麼你說的『母親過世所以只好自己去找父親』都是騙人的嗎？」

「不是……母親……真的已經過世了……雖然是很久以前的事……」

緊張的汗水浸濕克維的臉，說不定也有些是淚水？克維已經分不清了，他從來不知道對自己在乎的人說實話是一件這麼困難的事情，只覺得連呼吸都好痛苦，聲音哽在喉嚨裡面吐出不來。

「我……我……魔……」

『都是魔族的詛咒！』老頭的咒罵聲突然竄進腦海。

「詛咒……」克維有些顫抖的複述老頭的話，「都是……魔族的……詛咒……」

「我的老天。」安雅蹲下將克維抱進懷裡，「這一定是個很可怕的經歷，看你哭成什麼樣子。」

不是的，不是的！我會哭是因為我終究還是無法對你說實話，結果我還是只能靠說謊來騙取友情……克維深深的替自己的膽小感到可悲，安雅的溫柔安慰只讓他覺得自己是多麼的可恥又卑鄙。

更讓克維傷心的是，自己居然沒辦法抬頭挺胸的為身上的魔族血統感到驕傲，他憑什麼去找父親呢？

隔天，克維就消失無蹤了，連好不容易講價得來的驢子都沒有帶走。

再隔天，再再隔天，直到驢子老死了，克維都還是沒有回來帶牠走。

一開始，安雅非常的憤怒克維的不告而別，接著憤怒開始轉為擔心。

再後來，再再後來，直到所有的感覺都淡了，安雅也已經有了兩個孩子。

「媽咪！快看，有個好漂亮的人！」

某天的午後，在窗邊等著爸爸和哥哥工作回家的小女兒突然興奮的大喊。

安雅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去，一個長相宛如天使的少年正朝著安雅的房子走近。

「午安，還記得我嗎？」

當少年脫帽向安雅致敬時，金色的捲髮隨風擺盪，在少年精緻的臉孔旁不斷彎曲變換成一個個完美的弧度。看到這美麗景象的安雅，只覺得自己好像正踏進熟成的麥田中享受豐收般的愉悅。

「克維？是你嗎？我的天，我真不敢相信。」安雅雙手捂著口鼻，淚水在眼框中打轉。「詛咒解除了嗎？」

「嗯。」克維微笑，遞給安雅一條手帕。

接過手帕，安雅馬上不客氣的將眼淚鼻涕全抹在上面，接著開始興師問罪起來。

「你怎麼搞的？居然不告而別！連驢子都沒帶走！牠可是等你等到死喲！」

「抱歉，當時我心情有點混亂……」克維露出苦笑，「後來我跟著一個勇者學劍術，每天東奔西跑的也一直沒空想這些，直到最近才剛從魔王城回來……總之對不起，讓你擔心了。」

「哼，誰要擔心你。」

「媽咪，你認識這個漂亮的人啊？」安雅的小女兒揪著安雅的裙腳抬頭望著親愛的媽咪，眼神閃爍著興奮的光芒。

「我和你的媽咪是朋友喔。」

克維蹲下摸了摸小女孩的頭，小女孩馬上開心的紅了臉，嘿嘿嘿的笑了起來。

「哪個朋友會不告而別這麼久……」安雅翻了個白眼。

聽到安雅的嘀咕，克維只覺得好笑。

「都是當媽媽的人了，肚量大一點吧。」

「懷孕的時候肚子大就夠了，其他時候小一點也不會遭天譴的。」

安雅插腰拍肚的樣子，頗有當年薇吉特的架勢。

克維轉了轉眼珠，有些遲疑的開口問道：「大嬸她……還在嗎？」

「哈！你說薇吉特阿姨啊？每天還是一樣元氣滿滿的上市集賣菜，喲喝聲比誰都大，根本看不出來已經有八十歲了呢。」

「是嗎？」克維輕笑，「不過我這個樣子去見她，不知道她會不會嚇到？」

聞言，安雅皺起了眉頭，她先把女兒趕回房間才踱步回到克維面前。

「犯不著拐彎抹角的試探我有沒有把你的秘密告訴別人，我可沒那種閒工夫說別人的八卦！」

「對不起。」克維真心誠意的向安雅道歉。

安雅不是會向別人說三道四的人，這點克維是知道的，他當然也不是故意想試探安雅，只是已經習慣了這種說話方式。

「不過看來我最好別出現在她面前比較好。」

雖然是笑著這麼說的，安雅卻還是感受到了克維語句裡的遺憾。

「至少你還記得她就夠了，我會轉告說你想念她。」

「謝謝。」

「笨蛋。」安雅撇開臉，小聲的補了句：「誰叫我們是朋友。」

「晚上留下來吃飯，給我好好交代清楚這些年你都死到什麼地方去了，居然一封信都沒捎給我，找死啊？」

「哈哈……」

結果在安雅面前，似乎還是只能被當成個孩子啊……克維有些失落的看著改變幅度比她大得多的安雅。

記憶裡乾癟的身材現在就和一般有些發福的中年婦女無異；參差不齊的短髮也留長，被安雅盤成一個圓髻；皮膚倒是一樣黑嚕嚕的，只是臉上添了幾條皺紋，不似少女時光滑。

她甚至還穿了裙子！天知道她以前有多唾棄這會讓她活動不方便的裝扮。

晚飯時安雅介紹自己的丈夫給克維認識，是從其他地方來的獸醫，本來安雅只是想找他討教，沒想到後來居然就這麼陷入愛河，甚至對方還留下來與她共組家庭。

「唉，反正我是當不成獸醫了，當當獸醫的老婆也不錯。」

聽到安雅的自嘲，她的丈夫不悅的皺眉。

「胡說！若不是為了照顧我和孩子害你沒有時間唸書，你絕對會成為最棒的獸醫！」

安雅紅了臉，感動的投入丈夫懷裡，兩人不顧現場還有客人和小孩，就這麼緊緊抱著打情罵俏起來。

「令人害臊的一對夫妻，是吧？」與克維看起來年紀相當的少年一臉無奈，是安雅的大兒子。

克維微笑。「怎麼會呢？感情好是好事啊。」

太好了呢，安雅有了新的家人，看起來很幸福的樣子。已經……不需要在對著空房子喊「我回來了」吧？

「我該走了，多謝招待，你的手藝還是一樣好。」克維戴上帽子，對安雅伸出右手，「很高興能和你做朋友，安雅。」

「笨蛋！」安雅握住克維的手，「如果真當我是朋友就記得要再回來看我啊！」

「我知道了。」克維鬆開手，和安雅揮別。

在那之後，直到安雅老死，克維都沒有再出現過。

但每到安雅的忌日，墓前都可以發現一束金黃的麥穗。

據目擊者供稱，那是來自一位天使的贈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