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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重要嗎?」

她凝望著杯中茶湯的漣漪,悠悠的開口。

「啊?」

我一時無法會意。

她放下手中的茶杯抬起臉,直視我的雙眼,眼神銳利的像把劍。

我忍不住屏息吞了口口水。

「我是不是魔女,很重要嗎?」她再度詢問。

「當然重要!……至、至少對我來說很重要。」

雖然我已經盡量忽略她令人刺痛的眼神,努力與她對視,但怎樣氣勢還是輸了一節。

「我……我一直在找魔女……所以……」

撐不下去了,我撇開眼,假裝口渴低頭喝茶。

真想把頭就這麼埋在茶杯裡,唉。

「找魔女?為何?」

雖說是問句,但聽起來卻是興趣缺缺的樣子,好像知不知道答案對她都沒差一般。

我有些惱火,在我看來煩惱不已的事卻被這麼看輕,實在令人不快。

「解鈴還須繫鈴人,既然我身上的詛咒是魔女給的,想解開自然也要找魔女不是?」

「既然是魔女給的詛咒,又怎會輕易的替你解除?你的想法未免過於天真。」

「那倒未必。」

我站起來轉了一圈,示意她看看我這身軀。

「那時我還站在鏡子外,想著『這身體真的是我的身體嗎?』的時候,我聽到『我的』,那是你說的話。」

「那又如何?」還是無所謂的語氣。

「這臉可是魔女的臉!既然這身體是你的,就表示不管你是不是魔女都肯定和魔女脫不了關係。」

「所以?」

「你幫了我,不管出於何種理由,你確實幫了我,既然如此,就算我認為魔女早就不在意從前的事,願意替我解開詛咒,也不是什麼奇怪的事吧?」

「也許吧。」

她將桌上的兩個茶杯再度斟滿,接著將眼神掃了過來。

「坐下,我不喜歡仰望人。」

輕描淡寫的語氣卻融著絕不容抗拒的威嚴,我不敢造次,馬上乖乖坐下。

「人們確實稱我為魔女。」

一聽她承認自己是魔女,我激動得桌一按就要起立,不過一接觸到魔女掃過來的冰冷眼神就又馬上乖乖坐好。

「不過我要澄清兩件事,第一,我沒什麼要幫你的意思,不過是讓人吵得煩了,閒著無聊所以稍微出了點手打發時間罷了。」

有人吵得煩?

轉念想想這人倒不難猜,這些天他這麼努力的跑到我夢裡來,恐怕也不是靠他一己之力。

「家父多有叨擾,實屬救女心切,還望見諒。」我深深低下頭。

魔女的表情倒是完全不在意,只淡淡的給個句評語。

「父女都是替別人拚命的傻子。」

我有些尷尬的扯了下嘴角。

「我沒有家父那麼無私,不過是覺得有虧欠才這麼做的。」

「哦?我倒不認為光靠虧欠就能這麼有勇無謀的衝過去替人擋死。」

「不、那個……唔,好吧,我那時確實是有點亂來啦。」

我乾笑了兩聲,想到自己「有勇無謀」的行徑,有些臉頰發燙。

一踏進魔女的城鎮沒多久,我和馳風他們兄弟倆就受到不知名人物的猛烈攻擊。

狗仔兄和馳風自然是馬上迎戰,我雖然拳腳工夫不佳,但配合著護身刀,倒也還不至於扯後腿。

就這麼混戰了一陣後,我眼尖瞄到有人準備偷襲馳風,那是一把利斧,我什麼都還來不及想就撲過去擋了。

但我雖為木偶身,也不是就能免於一死。

在木偶的身體裡,有個容器──「心」。

「心」是木偶的核心,也是存放靈魂的地方,「心」一旦被破壞,便是魂飛魄散,與死無異。

就是這麼好死不死,那斧居然劈進了我的「心」……

「馳風……就是我衝過去救他的那個孩子,他現在還好嗎?」

「好不好……何不用自己的眼確認?」

魔女將手中杯子反手一倒,茶湯竟然就這麼融入了桌面,桌面產生如水一般的波紋,一會兒波紋漸平,開始浮現清晰的影像。

「……夠了,我看不下去了。」

影像才剛出來沒多久,我就忍不住轉頭不敢再看。

「這種表情……我很熟悉……」魔女的聲音裡透著憂傷。

那份憂傷讓我訝異,我以為魔女不會有這樣的情感。

至少在剛才的相處裡,我只感受到淡然、漠不在乎。

基於這份訝異,我將頭轉了回來,因為我很想知道,到底魔女是用什麼樣的表情說這些話。

「『他』離開的時候,我常常在鏡子裡看到這種表情。」

魔女輕輕撫著桌面……不,正確來說是撫著從桌面浮現的馳風影像,似是有感而發。

她的聲音輕飄飄的鑽進我毫無防備的耳朵,讓我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我有些後悔,我不該因為好奇就把視線轉回來。

若是馳風的狀況可以用個慘字形容,那麼魔女現在的表情大概就是慘慘慘才能形容了。

那是……

「失去摯愛之人的表情……對,我想起來了……我說了還有第二件事要澄清的。」

魔女緩緩轉過她已木然的臉,眼神空洞得就像是沒有心的人偶一般。

「我從來沒有詛咒過『他』……」

「『他』……是誰?」我小心翼翼的問。

「小偷……」

「小偷?」

我心裡的警鈴大作,直覺魔女口中的小偷應該是……

「還會有誰?小偷的子孫居然還有臉跑來見我,若你不是那種想都沒想就衝去救人的孩子,我斷然是不會出手的。」

「啊哈哈哈……」果然……

或許是憤怒讓她回神了,魔女漸漸恢復原來什麼都無所謂的漠然表情,不再像個空有軀殼的人偶。

這樣的轉變讓我鬆了一口氣。

「你說沒有詛咒?這是怎麼回事?」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魔女又倒了一杯茶。

這桌上的茶壺好像永遠倒不空似的,不管魔女何時伸手,都會有香氣十足的熱茶從壺嘴流出,濃淡不增也不減,真是神奇的壺。

待魔女將茶壺放回桌上,我伸手將它拿到面前想一探究竟,一開壺蓋卻發現裡面空空如也。

我將壺蓋蓋回,不信邪的往自己的杯子裡倒。但別說是金黃飄香的熱茶了,連滴冷水也沒有。

一直在旁邊默默看我犯傻的魔女這才接過茶壺,手一傾,又是滿杯香茗。

「玩夠了?」

魔女輕聲問道,但我聽不出她是否惱了,只好忙應:「夠了、夠了。」

「咈,什麼都好奇這點,跟『他』倒是很像。」

魔女似乎又陷入回憶,這回我只是靜靜的在旁邊聽著。

「跟『他』在一起,什麼事都變得很新鮮有趣。我以為我們可以一直這樣……誰知道……」

突然的停頓讓我吃了一驚……

不不不……不對不對,不是停頓讓我吃了一驚,而是魔女突然流淚而停頓讓我吃了一驚。

這下我可慌了手腳,不知該如何是好了。

「誒,這、你別哭啊,事情都這麼久了。」

「……是啊,都過去了。」

魔女收乾眼淚,但表情似乎一時回不到原來的冷漠,顯得有些無助。

我假裝沒見到,只隨意的喝茶等她自己平復心情。

愈是強裝堅強的人,愈是害怕自己脆弱的一面被人見到。我懂,在遇到銀雪之前,我便是這樣的。

「……總之,我沒有詛咒『他』。」

大概是不想再去回憶那些事情了,魔女乾脆跳過不提,直接下了結論。

「你們都以為詛咒很簡單,對你們來說『詛咒』不過就是個詞,卻不知道那是只有刃的劍。你們不知道,我身為魔女卻不能不知道。愈是強的詛咒,刃就愈利,但結果也只是逞一時之快罷了,又有誰會心疼你的手傷呢?一個夠聰明的魔女,是斷然不會做這種傻事的。」

「只有刃的劍?」

我稍微想像了一下,似乎有些懂了。

刃若鈍了,沒有殺傷力;但刃若鋒利,將人砍得鮮血淋漓的同時,自己也會滿手是傷,甚至削骨斷掌。

所以說,又有誰會心疼詛咒他人的人手裡的傷呢?

「……但是,我的身體……如果不是詛咒,又為何會……」

魔女突然神秘的笑了。

「你覺得人偶會生孩子嗎?」

「人偶會生……當然不會啦!」

這種事三歲小孩也知道。

「說的對,人偶不會生孩子。不過……它可以製造小人偶,就在它的肚子裡。」

……

…………!

不會吧?

「那個男人偷走了我的人偶!」

這是一句控訴,魔女說這句話的時候,眼神出現了之前從沒顯露過的憤恨。

「騙人!人偶怎會覺得痛覺得累?能吃能睡?」

「怎麼不行?我現在借給你的身體就是我製作的人偶之一,你們辦不到而我辦得到,所以你們才稱我為魔女不是?可惜『他』不知道我的人偶要是離開我太久會發生什麼慘狀,到頭來還不是得回來找我,真諷刺不是?」

騙人……

根本沒有詛咒?

我會漸漸不能動是因為……我本來就是人偶?

「但、但是……既然如此……小人偶又為何還能活動?而且要等到媽媽被燒掉以後詛咒才會……呃、我是說……」

「無妨,我知道你想問什麼,告訴你也沒關係。你們是被開陽的『聰明』給害了。」

「開陽?」

「我被偷走的人偶的名字……正確來說,是寄宿在人偶上的靈的名字。開陽是我養的鳥,可惜讓貓咬死了,我捨不得,就借了個身體給她,讓她繼續陪伴我。」

我點點頭,想不到原來魔女曾是這麼重情的人。

「在開陽還是小鳥的時候,我曾跟她說過鳳凰浴火重生的故事,她似乎就這麼記下來了,老和我說她也會重生來陪我。但人偶又不是鳳凰,浴火當然不能重生,何況我造的人偶機關重重,最忌火光和高溫,不會動的人偶進去燒掉也就罷了,你們這些剛造出來不久的小人偶站在火邊湊熱鬧,不受波及才奇怪。」

所以根本只是烏龍一場!?

「但……你說離開你太久也會……」

「嗯?是啊,但一個新造的人偶就算不在我身邊至少也能活動個四五十年的,往火邊一站大概就剩一二十年了吧。所以我才說你們被開陽的『聰明』給害了呀,說要燒掉人偶的恐怕就是她吧。」

是啊,還煞有其事的寫成祖訓了……結果居然是這種「鳥」事!

「再問一個問題,如果不燒掉,就這麼放著……人偶最後會連知覺都失去嗎?」

「不,不會。」魔女搖了搖頭,然後笑了。「看你的表情……你還是覺得該把舊人偶燒掉,即使你自己很快就會不能動,是不是?」

我無聲的點了個頭,有知覺的人偶太痛苦了,我不要媽媽受這種苦。

「那個煩死人的男人倒是把女兒敎得很好,我喜歡像你這樣的傻孩子。你就算是個人偶,也是有『心』的人偶,你有自己的靈魂,你該為此覺得驕傲。」

「……是。您說的是,能夠身為這麼好的人的女兒,我覺得很驕傲。」

說這話的魔女看起來實在好偉大,我不知不覺就用了敬稱。

「那麼,是時候了,回去吧。」

「是……咦咦咦?回去?」

看到我慌亂的樣子,魔女理所當然的點頭。

「在你差點魂飛魄散的時候我借給你身體,你迷路在夢魔創造的虛境時我也伸出援手把你拉了出來,我認為我已經相當仁至義盡了,你總不會還要一直死賴著要我收留你吧?」

「不不不,我只是……我還能回去?回銀雪他們身邊?」我不禁大喜。

但魔女馬上潑了盆冷水過來。

「如果為了一起生活而回去大概來不及吧……不過一起死倒還來得及。」

「什……什麼意思?」

魔女不說話,只示意我看再度浮現影像的桌面。

剛剛抱著我一臉絕望,不管狗仔兄在旁邊說什麼都一動也不動的馳風,現在正激動的拉著銀雪。

「怎麼回事?」

我湊近桌面,叫喊聲就像隔水而來,雖不清楚,但仔細聽仍能辨意。

『不要燒掉冬陽姊!雪阿姨,不要!』

燒、燒掉!?

再仔細一看,銀雪手中抱著我,一臉堅決的往火裡走去。

她想做什麼!?

「和你一起死吧。」魔女突然出聲。「如何?想和她一起死的話現在回去還來得及。」

「我……」

沒什麼好猶豫的。

「我要回去!」

「說的好。」

對魔女最後的記憶,是美不勝收的笑顏。還有一句……是道別嗎?

接著襲來的,是令人想尖叫的熱與痛。

我好像是回到了我原來的身體了,也難怪,銀雪雕的木身「心」已毀壞,靈魂當然會回去原來的身體。

「冬陽……」

銀雪緊緊抱著我,聲音聽來該是狠狠哭過了,有些氣若游絲。

「冬陽……我會陪著你,我們一起……我不要再失去家人了……」

隔著熊熊烈焰,是馳風已經哭啞的嘶喊:「雪阿姨!雪阿姨!也把我一起燒了吧!我也要去陪冬陽姊!」

狗仔兄倒是沒說話,我想他大概光是要顧著馳風別往火裡跑就筋疲力盡了吧。

 

一起死嗎?也好……

這樣想的我真是自私啊。

但……我也就這點像人類了。

爸爸……我有心、有靈魂……所以……

我是人,不是人偶。

 

對嗎?

 

 

<人偶之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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