吡哩,吡哩。金與紅不斷交織,強烈的光與熱讓我不自覺瞇細雙眼,飛舞的煙灰燻得我眼淚直流。
是啊,絕不是我太害怕才哭的。
「冬陽,就剩我們父女倆了,記住,哭過這一次就得堅強起來,往後還有很多日子要過呢。」爸爸牽起我的手,站在我的身旁一同目送大火帶走媽媽。
真的還有很多日子嗎?騙人。
我握緊了爸爸的手,哭得更加不能自己。
那一年,我十三歲。
症狀在我身上尚未出現,我還來不及對這「家族病」感到什麼深刻的害怕,詛咒就已經毫不留情的奪走了我最親愛的家人。
據說,這家族病是因為某位先祖為了讓自己變美,而去偷了魔女的藥,魔女大怒下了詛咒。
從此,女兒必定長得和媽媽一模一樣,並且在媽媽去世之後,女兒身上就會開始出現詛咒徵兆。
症狀是從末梢開始的──先是腳趾頭,然後是手指,摸起來什麼變化都沒有,肌肉的彈性、皮膚的柔軟、甚至連知覺都沒有失去,但你就是驅動不了它一分一毫。
然後,蔓延。腳踝不能動了。啊,手腕也不能動了……
無止境的蔓延。膝蓋、髖關節,手肘、肩膀,一節節的脊椎……
直到再也無處可蔓延。
最後,失去了開口的權力。
連閉眼的權利也失去了,因為我們得見證自己的葬禮。
舉行葬禮的那一刻,其實我們,還沒死。
不會動的軀體,連呼吸都沒有,但,靈魂走不了。
魔女下的詛咒,是禁錮。把靈魂囚禁在活生生人偶裡的禁錮。
人偶,不能動的人偶──卻擁有一切知覺。
媽媽流淚了,在那烈焰中。
一定很痛、很痛吧!在那樣的灼燙中卻不能掙扎叫喊。
但家族的每個女人,都寧可葬身火裡,也不願當個有知覺的娃娃。
每個女兒,即使知道會步上媽媽的後塵,也不願讓媽媽繼續受苦。
所以當媽媽不會動了,我們就一定會遵照傳統,放一把大火將她燒了,解放她的靈魂。
其實,我好恨、好怨。好恨那下詛咒的魔女,好怨那禍連子孫的先祖。
長的美又如何?至少我從來沒有因為長相得到什麼好處過。
美的像妖異。
美的不像這個世界的人。
──這是別人給我們的評語。
※
「就算妖異也沒有冬陽漂亮的。」銀雪一邊刻削著木頭,一邊溫聲哄著我。
但這種安慰我通常是一個字也聽不進去的。
「銀雪,你該去睡了。」
我看著銀雪拿著一顆木球在我的臉──我是說我以前的臉──旁邊筆劃著,一副鬥志滿滿的興奮模樣,不禁在心裡嘆氣。
換了新身體之後,我是不休息也無所謂,反正全是些死物構成的。但銀雪不同,就算她的臉還是一樣白淨,一點也沒有黑眼圈之類疲憊的痕跡,但凡是生物就必須有修息養身的時間,就算植物也不例外,哪怕是棵堅持自己是人的樹也一樣,該睡覺的時候就得睡覺啊。
對於我的好心提醒,銀雪只是不在意地擺擺手。
「唉呀,放心,我不累。好!這次一定會很像你原來的樣子的。」
「不像也無所謂啦。你快去睡覺好不好?」
其實我知道銀雪這麼堅持的原因,她覺得轉魂不夠成功是因為容器差太多的原因,所以這幾年都一直很認真地想要將偶人刻得更加唯妙唯肖。
為的,也不過就是我那有缺陷的記性能夠再好點罷了。
但如果為了那微不足道的記性就要眼睜睜的看著銀雪這般操煩,我真的不願。
「銀雪──」我準備下最後通牒。
「我真的不累,不用擔心,再一下下就好了。」
騙誰啊,明明好幾天沒睡了,怎麼可能不累?
好幾度想把她拖去睡,奈何她就是生了根似的根本拉不動……不對,她根本就不是生了根「似的」,而是確確實實地生了根啊!
拖不動,我咬牙使出了必殺技。
「銀雪!你再不去休息、再不去休息的話……我就……我就把我的臉劃花喲!」我拉過我原來的身體,拿刀抵著臉,一副慷慨就義的模樣。
你瞧瞧,這是什麼世道啊!要勸人去休息還得用威脅的,而且不管有沒有成功,最大的得利者也都不是我,真是……
「不可以──!趕快把刀放下!」銀雪尖叫起來,激動的抓著頭髮。
「銀雪,你的頭髮快掉光了……」我看著滿地的落葉,默默惋惜著。
「不重要!那不重要!趕快把刀給我拿開啊!」
銀雪繼續激動的拔頭髮,地上的落葉愈積愈多,愈積愈多。
我忍不住大叫:「住手!快住手!怎麼會不重要!」
好想哭,好想哭啊。為什麼現在的這個身體不會流淚?
「冬陽?」銀雪鬆開了自己的頭髮朝我走過來,白皙到近乎透明的手溫柔的摸上我的臉,就像初次見面時一樣,但我已經感受不到那冰涼的溫度了。
啊啊……一點都不夠。我想要的不只是可以自由活動而已……
「很重要的……銀雪的事,對我來說比什麼都重要。」
無力的垂下手,刀刃框噹一聲掉在地上。
銀雪將我攬進懷裡,頭埋在我的肩頸間。「嗯。我知道了,謝謝你,冬陽,我好高興。」
「我也是一樣的喔,冬陽的事,對我來說最重要了。所以……不可以再拿傷害自己的事來威脅我了,知道嗎?」
「……銀雪好奸詐。」
真的,太奸詐了。
「好啦,好啦,我去休息了。畢竟是要刻重要的冬陽的臉啊,如果精神渙散刻歪了就不好了呢。」
討厭,笑得這麼歡快教我還怎麼生氣得起來啊!
我轉過身去哼了聲,不想讓她發現我已經原諒她了。
※
「喲咻!」我抱起從前的身體,把它放到銀雪為它準備的床上。
雪白的花瓣,鋪滿了整床。
我拈起一片花瓣放到鼻前,然後如預期一般,什麼也沒聞到。
「銀雪的花,到底是什麼味道呢?」
第一次見面時,大雨將所有的氣味給沖淡了。
泥土味、下巴傳來的血腥味、還有銀雪的味道……我全都想不起來。
「好想知道啊……」
「喂,你聞過的吧?告訴我吧。」我對著躺在床上的自己說話。
就這樣看著,就連自己都不得不承認,這副身軀的確是個美人。
極美。但也就僅止於此。
沒有比我更明白這副身軀的不便了。沒有。
因為所有能夠理解這種痛苦的人,都已經在熊熊大火之中,離開了。
「有知覺的卻不會動的冬陽不算死了,可是沒有知覺的卻能走能跳的冬陽真的算活著嗎?」我看著木頭削刻出來的手掌發問。
銀雪很細心的將所有關節都做出來了,上面塗的漆也很均勻、很漂亮,但,她沒辦法給這雙手任何感覺。
冷、熱、甚至討厭的痛覺,一切的一切,我通通都感覺不到。
我,真的還活著嗎?
「碰碰碰碰!」
「雪阿姨──雪阿姨──你在嗎?」
……
真是,怎麼連讓人自傷一下的時間都不給得?
我起身應門。好不容易才把銀雪哄去睡,可不能讓人吵醒了。
「雪……」
「噓。」我將食指壓在唇上示意。「銀雪剛睡,有什麼事先跟我說,等她醒了我再替你轉達。」
「冬陽姊──」毛茸茸的女孩撲進了我懷裡。像是強忍了許久終於找到對象發洩,拚命的嚎啕大哭。
「媽媽死掉了啦──哇啊────嗚嗚嗚……」
「死掉了!?」怎麼可能,我昨天才跟熊大娘買蜂蜜,當時她還健朗的不得了,怎會說死就死,也太過突然了吧?
「她突然丟下工作倒上床,叫她也不應,怎麼辦?怎麼辦啊冬陽姊……我不要媽媽死掉啦~」
……怎麼聽起來有點怪怪的?
「等等、等等,你先別慌,再把事情慢慢說清楚點。你說熊大娘丟下工作倒上床?是她自己走去床鋪倒下的?」
「嗯。」
「……你探過鼻息了嗎?還有呼吸沒有?」
女孩抬起了她毛茸茸的臉,棕黑的小眼睛裡寫了一個大大的問號。
「呼吸,就是……」糟,這要怎麼解釋啊?我現在的身體不會呼吸啊。
「唉,就是、總之,你確定熊大娘不是睡著了而已?」
她搖了搖頭。「媽媽不會在工作的時候睡覺。」
但也不能就當她死了啊!我對這魯直的單向思考邏輯感到種強烈的無力感。
「好吧,那我陪你回家看看情況。」
「可是你不是雪阿姨,」她歪著頭看我,「冬陽姊知道怎麼讓死人醒過來嗎?」
當然不知道。
「我只是要先去確定熊大娘是不是真的死了,如果真的情況不對,我們再回來找銀雪,好不?」
「……」
她低著頭咬嘴唇,看起來好委屈的樣子。
「走吧。」我牽起她的手,半強迫的帶她離開銀雪的門前。
別人的委屈跟我沒有半點關係。
在我眼中,其他人的死亡甚至比不上銀雪的睡眠來的重要,我只要銀雪好就好了,其他人怎麼樣都跟我沒有關係。
反正假如熊大娘真的死了,最糟也不過這樣,頂多再跑一趟就是了。
但假如一切只是烏龍,熊大娘還活著,那麼就讓銀雪睡飽了再去又何妨?
我承認我很自私,但自私不就是人類的天性?
「呵,我也就只有這點還像個人類。」
小聲地自嘲。我牽著毛茸茸的小手,走在帶她回家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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